林彪對中央文革,特別是對江青不無戒心。這是強盜對強盜,竊賊對竊賊的戒備與警惕。在打倒大批久經考驗的老幹部,篡黨竊國方麵,他們是一致的。但他們隻有一致的利益,沒有一致的友誼。具體到各自的利益,他們相互間又有著矛盾,有時甚至是很尖銳的矛盾。
此後,林彪曾與江青“緊張”過。林彪還曾大喊大叫讓葉群把江青從他房間裏趕出去。
年初,“文革”爆發前發生的一件事最能說明他們之間互相厭惡又互相離不開的關係。
林彪年初住在蘇州,江青從上海不期而至,一見林彪就氣衝衝問:“你為什麼不看戲?”林彪淡淡一句:“我身體不好,正在養病。”江青說:“你該多關心一些文藝工作。”林彪說:“我不懂。”江青說:“主席最近關於文藝工作有兩個指示,你看過沒有?”林彪說:“看過。”江青又問:“你對建國後17年的文藝工作怎麼看?”林彪說:“方向總理已經解決了,主要是藝術水平問題。”江青搬出毛澤東的指示,林彪不吭氣了。江青又說:“在上海召開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不是我要搞的。主席讓我請尊神。”林彪說:“我身體不好。”江青看到林彪身邊放著幾張京劇唱片和電影插曲唱片,說:“到了這時候,你還聽這種東西?這都是壞戲,壞電影!”林彪已經不耐煩,口氣變粗:“我隻是用它調劑一下精神。聽上一段,身體就好些。”
談話不歡而散,江青一個人當夜返回上海。她沒請動這“尊神”,隻是受委托在上海召集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會後由陳伯達和張春橋參加寫出了《林彪同誌委托江青同誌召開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這是2月20日。林彪雖然“身體不好”“不看戲”,但一見有利可圖,便於3月2日寫信給中央軍委常委,轉去了這個《紀要》。這位離不開“壞戲”“壞電影”插曲來調劑精神的林彪,卻在信中說:“16年來,文藝戰線存在著尖銳的階級鬥爭,誰戰勝誰的問題還沒有解決。文藝這個陣地,無產階級不去占領,資產階級就必然去占領,鬥爭是不可避免的。”
結果,江青靠了這個《紀要》而名聲大振,林彪也因為“委托”和寫信而大沾其光。
林彪不是沒讀過馬列主義,看不出矛盾,不是沒有一點能力,否則他也當不了元帥。他的主要問題是,調動他動力的不是主義和信仰,而是野心和權力欲;他把握方向不是靠原則性而是靠個人利益;是權衡對個人的利害關係來決定行動的方式方法和方向。
什麼“保皇派”,林彪也保了黃永勝、吳法憲、李作鵬、邱會作們,因為是他的人。對於陶鑄保劉、鄧,林彪自然惱火,但是像陶鑄這樣一個“第四號人物”同中央文革及江青鬧對立,於林彪來講卻未必是壞事。林彪不能不想到“有朝一日”,那時陶鑄也許能為自己所用,與中央文革那群人在“權力再分配”上重新一鬥。
何況,林彪總是一廂情願地認為陶鑄在曆史上是自己山頭上的人,對自己也尊敬信服。保劉鄧是認識跟不上,根子畢竟是在自己山頭上……
“8號樓去談過了?”林彪終於向葉群開了口。
“談了,還是想最後拉一把。”
“你去打電話。”林彪的神情好像完全在講一件無關的事,聲音淡淡的:“要被動……”1966年12月26日,陶鑄很晚了仍然在辦公室裏低頭踱步,時而在辦公桌上將一份材料拉過來望一眼,接著又將手反剪身後繼續踱步。
他忽然立住腳,抬頭望著牆上的毛澤東像:今天是主席的生日啊……
他眼睛濕潤了。前年的這一天,毛澤東請客,那品字形鼎立的三桌還曆曆在目,他有幸與工農兵代表同毛澤東共桌。當時一屋吃飯的人,現在過半數都在水深火熱之中了。那時主席講的一些話,到今天才覺出含義之深,可今天也仍然不能全部理解。
晚飯時,他喝了一杯酒。雖在迷惘痛苦中,主席的生日卻一定要喝一杯。
他對毛澤東的忠誠愛戴是真摯的。但他對這場運動的不理解也是確實的。
電話鈴突然急促地響了,是那部政治局的電話。他身體微微一震,匆匆走去抓起電話機……
“喂,我是陶鑄……”
陶鑄心裏忽然一陣激動,是林辦那邊來的。
聽筒裏傳來葉群的聲音:
“陶鑄嗎?對,是我。你現在怎麼樣……首長很關心你。你記著,要被動。就是這句話。你從現在起,要被動被動再被動。”
那邊電話放了。就“關心”了這麼一句。
被動被動再被動,沒錯,是林彪的語言。
什麼意思呢?陶鑄一時琢磨不透。
有兩點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處境確實危險了;林彪還是想保護自己。
陶鑄又開始沒完沒了地踱步、思考。後來,他踱到辦公桌旁,重新拿起那份材料沉吟。材料上麵有毛澤東的親筆批示:王任重同誌是文革小組副組長,離開文革小組,請政治局和文革小組開個聯席會,對任重提提意見。
陶鑄久久凝視,繼而又扔下材料繼續踱步。漸漸地,眉頭皺起來,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瘦長駝背的陰森森的老人。
“你不要保這個保那個了。”康生用談心的口氣說,煙霧從熏黑的齒縫間一字一股地迸出來,“保得住嗎?”
陶鑄低頭不語,他想多聽聽。
康生傾傾身,將嘴巴湊近過來:“我是給你路線交底,不要保王任重了,你保不住,別人也不要管那麼多,你還是保保自己吧……”
陶鑄掀起眼簾,望住康生好大一陣,嘴唇一張,低低吐出四個字:“咎由自取。”
陶鑄說的是大實話。“文革”中打倒的幹部,不少人是別無選擇。而他可以通向鞏固地位,通向繼續升官,通向聲名顯赫,至少還有一條退路能夠自保。但他偏偏都不走,隻走了一條通向倒台的當“保皇派”的路。可不是“咎由自取”嗎?
悲劇在此,高尚可貴也在此。
康生皺皺眉,陶鑄也皺皺眉,那一霎兩人的目光相遇,做了無言的對答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