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2 / 2)

到這時,烏大奶奶才嚐到財去人情去的滋味。後悔把產業變賣得大幹淨,銀子花得也太順溜,第一次顧慮起烏大爺回來不好交帳的事了。她想拿這四十兩銀子作本再掙回點利息來,恢複點元氣。若真拿這幾十兩銀子作本,擺個小攤兒,開個小門臉兒,未見得不能混口棒子麵吃。可大奶奶既不懂作生意的門道,又怕傷體麵,也沒有謀求蠅頭小利的耐煩心,簡便痛快的路徑還是押會。人不得橫財不富,押會發財的例子可有的是。聽說東直門外有母女倆,在亂葬崗子睡了十天覺求來個夢,回來賣了三畝地押會,一下子贏回九十畝地來,成了財主。雍和宮後街蒙古老太太那仨花,窮得就剩下三間房,她把它賣了,到安定門外害台邊去求夢。一個小媳婦給她托夢來了,那小媳婦說:“我是押花會輸光了上吊死的。我告訴你個花名,你明天去押。狠押注,把那開會局的贏死給我出口氣。你可記住,贏了錢別忘給我刻塊石碑,修個小廟。”這老那仁花把一百兩銀子押上,一下得了三千兩,就在那院裏給吊死鬼修了個小祠堂。許多人都去看過的……這都是何媽今天三句明日兩句給她零打碎敲散布的,這時一股腦兒全想起來了。便在“十月一,死鬼要棉衣”的那個下午,她糊了幾個包袱,關城門之前出了朝陽門,上八裏莊西北角那片義地求夢去了。這四十兩銀子是她最後起家的血本,怕放在家中半夜叫賊偷去,她卷在包袱皮裏圍在腰上,外邊用棉袍罩住,隨身帶到了墳地裏。她反鎖門時,隔壁周成正拿著竹笤帚打掃大門口,招呼說:“哪兒去你哪?”大奶奶說:“我許下個心願,出城燒兩包袱。家裏沒人,勞駕您多照應點。”周成說:“這早晚出城還趕得回來嗎?聽說城外晚上可不大太平!”大奶奶說:“放心吧您哪!敢欺侮旗家娘們的小雜種還沒生出來呢!”各戶都是關上門過日子,周成又不是愛扯閑話的人。大奶奶走了一天一宿這胡同沒第二個人知道。那時候還剛興用煤燒炕。大奶奶技術不熟,火沒壓死。傍天亮時火苗躥上來把炕頭可就烤紅了。接著席子、褥子就一層層的往上焦糊。因為壓得厚,疊的死,光冒煙不起火,這氣味可就大了。到中午時分;左鄰右舍都翻褥子揭炕席,以為自己家燒著了什麼。誰家也沒找著火星。這味越來越大。到了下午,人們幹脆推開門到胡同裏查火源,才發現烏家房頂在往外冒煙。再一看大門反鎖著,大夥就炸了鍋了:“這得去看看呀!她自己燒了不要緊,火一起來可不分親疏遠近哪!”最近的鄰居是穀佐領,佐領下命令踢開了烏家大門,眾人擁進院裏,見那煙是從堂屋裏間鑽出來的,就不顧一切又去拉堂屋的風門子。風門被吸得緊緊的,眾人費了多大力量,才猛然把它拉開。門一開,風一進,隻聽“通”的一聲,就像炸了個麻雷子,所有窗紙都鼓破了,火苗從各處帶眼帶縫的地方噴了出來。走在前一排人的辮梢、眉毛都吱啦一聲燎得卷了毛。人們費了一個時辰工夫才把這場火救下,總算沒蔓延到兩側鄰居家中。可烏家已燒得一窩漆黑,連房頂都塌下來了。佐領一麵上大興縣報官,一麵打發人去正藍旗請大奶奶娘家人。正藍旗參領老爺來後一看,嚇得手腳亂哆嗦,直問:“我們姑奶奶呢?”這時周成才說,頭天下晚看她夾著紙包袱出城還願去了。參領說:“阿彌陀佛,脫過這場災就好,我還以為她燒在裏邊了呢!”這時大興縣來察勘火場的差人也在場,一聽這話瞪起眼,張開嘴,喘了幾口大氣,有點結巴地說:“這事可別碰得太巧了!八裏莊西北角水坑裏今早上可撈上來個女屍首,旗裝打扮,還沒弄清是人推下去的是自己跳的!”周成問:“什麼打扮?”差人說:“紫緞子棉袍黑貓窩。”周成說:“參領老爺,您別愣神了,快認認屍首去吧!這個打扮有點玄!”

臘月初三劉奶媽帶著小少爺進京來。這時參領老爺已把燒黑的木料、燒剩的壇子水缸用車拉走,隻留下一片黑乎乎的瓦礫了。周成把她引到門房去給她喝了碗熱水,述說了事情的經過。劉奶媽說:“這麼好個人家,就這樣吹了,散了,家破人亡了?”周成說:“八國聯軍進城時,王爺府還說完就完了呢,這您不是親眼見的?如今這個小阿哥怎麼辦呢?”劉奶媽說:“我先帶著,等烏大爺出來再說唄。他總不能關一輩子!我就勞駕您了。萬一烏大爺要回來,您告訴他小少爺在我這兒!”

穀家佐領大爺,因為烏世保當“義和團”給本牛錄出了醜,本來就不痛快;失火又差點殃及到自己的宅子,更惱恨烏家,就報上去給烏世保削了旗籍。您想,等烏世保來到他門口時,他還能有什麼好臉色嗎?虧了周成熱心,壽明去看大奶奶時碰上他,他把原委告訴了壽明,不然烏世保上哪兒打聽準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