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1 / 3)

聽說義順茶館近幾天生意興隆,壽明把烏世保畫的一個煙壺裝了煙,另兩個用綿紙包了,到義順茶館去找生意。

茶館不大,不過是一溜三開間的筒子房,放了六張方桌,門外兩旁各有兩張條桌、幾條春凳。別處買賣興隆靠“天時”,他這兒卻靠“地利”。這裏往南不遠的陶然亭、梨園義地和鬆柏庵,是梨園界喊嗓遛彎的習慣去處。當年戲劇藝人被視作“賤民”,不許進內城居住,他們的住家也多在由此往東的馬神廟,往西的椿樹胡同,往南的南橫街潘家河沿一帶地方,著名大戲館子廣德、廣和、三慶也都距此不遠。遛彎回家的藝人們走到此處,正是個中間站口,坐下來吃點心喝茶,完事後上哪兒去都方便。這麼一來,那些愛學戲的、愛聽戲的、做行頭的、紮把子的、前台管事、後台坐鍾、場麵頭、武行頭、箱官、檢場、車僮、馬夫,一句話,要在藝人身上拉交情找飯轍的人也就成了這裏的常客。除此而外,這茶館還有一批鳥客。這玩鳥的客人和唱戲的伶人有些共同之處,他們一樣起得早,一樣歡喜山林水邊。不論百靈、畫眉、黃鳥、靛頦,一樣的在早上遛嗓放歌。他們從先農壇、城牆根、護城河、萬壽西宮遛鳥回來,也多半願意在這茶館坐坐聊聊。於是一些插籠的、燒食罐的、捉螞炸的、養蜘蛛的、要和養鳥的拉關係找飯轍的人也成了茶館的常客。久而久之,兩種藝術交流的結果,就出現了一些既會唱戲又能養鳥的全才人物。這種人有個特點,他若以唱戲為職業、養鳥為消遣的話,您說他養鳥的本事比唱戲強他才高興;他若是以養鳥為生、唱戲是玩樂的話,您可千萬得說他唱戲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比起他的養鳥本事勝過百倍,這才不致於得罪他。因為有這種種“行規”,和這兩行無關的人多半站在門外聽聽鳥鳴,看看名優,沒有幾個敢進去和那些熟客挨肩坐下來吃茶的,怕犯了忌諱。

壽明坐下之後,就不斷地跟先來後到的熟人們打招呼,兩眼可一直往窗外打量。當他看到一高一矮兩個胖人從南邊走來時,就抖抖袖子、神神衣襟搶出門去,朝高個胖子斜著身子打個千說:“三爺您倒早班!”又往旁一側身子,朝矮個兒胖子也請安說:“吳大爺您總這麼閑在!”錢三爺手裏提著大鳥籠子,不便躬身,隻得象征性地拱拱手。吳大爺卻把手中串著的一對腰子停住,還了一安:“托福您哪,我倒想不這麼閑在了,沒人約我成班呀!”他們說話之間,就有幾個閑人被吳大爺的大鳥籠吸引了過來。有認識的便指點說:“這是有名的大花臉錢效仙,那是有名的二花臉吳慶長……”唱銅錘的向來是矮胖墩較多,以致使人們有個誤解,以為聲帶與身高成反比例。北京人竟編個俗語說“矬老婆高聲”。二花臉以架子武打見長,自然是人高馬大才透著威武雄壯。這兩人正好相反。錢效仙身高體長,卻能聲若洪鍾,已是十分可貴了;而吳慶長又能以矬墩兒的身量唱李逵、馬武、竇爾敦,山膀一拉,胸脯一挺,氣勢磅礴,竟使人忘了他是個小矮胖,所以比錢效仙更為人稱奇。這兩人還都有點怪癖,就是一旦腰裏有了幾兩銀子,就懶得上台。吳慶長迷了串古玩鋪,替人跑合長眼的癮比唱戲的癮大。他和壽明是半個同行半個朋友,錢效仙愛玩活物,不過他的玩法十分特別,總想把天生敵對的動物弄在一起使他們放棄前嫌,握手言歡。他花錢定編了一個中間帶隔斷的大籠子,最先是一邊養個黃鼠狼子另一邊養隻雞,養了一些天,他相信這兩位已建立了初步的友誼了,便撤了中間的隔斷,結果那黃鼬就把雞吃了,他一怒之下摔死了黃鼠狼。又買來一隻夜貓子。搭上隔斷,在另一邊養了個小白老鼠,這小白老鼠成天望著貓頭鷹渾身哆嗦,吃不下喝不下,沒幾天嚇死了。現在他籠子裏一邊是一隻大狸貓,另一邊是一隻白玉鳥。眼下他還沒撤隔斷,那鳥倒也能吃能喝,就是一到嗚的時候就像嗓子眼按了個簧,顫抖得叫人想落淚。他這籠子又不加罩,走到哪兒都有人看稀罕。別人看這一鳥一獸是個樂,他看這些圍觀的人也是一樂。此外他又愛花錢買新奇淫巧之物,所以和壽明又算是半個朋友半個主顧。

壽明請安問好之後,三人相跟著就到壽明桌前坐下。錢效仙籠子裏有貓,不能和那些畫眉、百靈往一起掛,他就索性擺在桌子上靠牆的地方。他拿大手絹擦完手,擤完鼻子,就伸手去掏煙壺。他因身體魁梧,所以用著一個武壺,用荷包掛在腰間,掏起來挺費事。這時壽明就把烏世保畫的那個壺遞了上去:“三爺,你嚐嚐這個!”

“百花露?”

“百花露不行!真正的西洋大金花。跟您告訴嘿,光那個芝麻皮的瓶套,就值一雙好靴子錢!就甭問煙價了!”

“你壽大爺是花這個錢的主兒嗎?”錢三爺斜睨了壽明一眼,笑著接過煙壺,打開壺蓋,先就著壺口嗅了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