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地亮了,摩肩接踵的高樓竹筍一樣地從黎明的黑暗中剝離出來,並清晰地暴露出鋼筋混凝土結構的堅硬和頑固,老景從“利民旅店”沒有光線的樓道裏,一搖一晃地走出來了。
旅店門前右側就是長途汽車站,站前廣場上擠滿了準備出發的人群,人們各懷心思來去匆匆,各種各樣的方言麵粉一樣瑣碎。一些人從早晨就開始流汗了。老景經過站前廣場時在地攤上買了一本省城電話號碼簿,擺攤的要十塊老景隻肯出五塊,經過幾輪反複的討價還價,老景勝利了,抱著厚厚一本號碼簿如同抱住了要找的人的胳膊和腿。老景覺得這開局開得不賴。
煙酒的價格太貴。能拿得出手的兩條煙兩瓶酒至少要三百多塊錢,而老景總共隻有兩千塊錢,按人均一份計算,錢缺的太多。煙酒差了送不出手,買好了錢不夠;送鹹魚鹹鴨蛋致人癌症;送紅包底氣不足。老景頭上開始出汗了,他在馬路上一邊走一邊嘴裏嘟噥著:“怎麼辦呢?”
轉了十幾家商場,終於在車站附近的一家煙酒批發商場買到了便宜的煙酒,與大商場相比,兩條煙兩瓶酒便宜一百多塊。老景看批發商場門前有銅字招牌,招牌上的霓虹燈還閃亮著,就覺得“為民商場”跟他人造革包上的說的一模一樣,真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老景想起表弟秦局長講的要“提高警惕”,就小心翼翼地問一位眼圈很藍的售貨小姐:“該不會有假貨吧?”小姐眨動著一雙有些迷人的眼睛:“在我們商場裏,隻有假顧客,沒有假商品。”老景從扣在褲帶上的小錢包裏抽出二百零三塊錢付賬。小姐用一個印有“為人民服務”紅字的塑料袋裝好煙酒,最後還對老景說了一聲:“歡迎您再次光臨。”
老景覺得小姐的服務態度比縣城的要好得多,態度好人又長得好,縣城是見不到的,這使他改變了對省城的最初的印象。
老景找到楊幹事時,楊幹事正在跟辦公室裏的幾個人一起吃西瓜,他們的嘴唇四周沾滿了紅色的瓜汁,一些西瓜籽被先後吐到了一個作廢了的快餐盒裏。
老景將煙酒明目張膽地垛到楊幹事的辦公桌上,楊幹事將一塊西瓜遞給老景,老景說:“我不吃,謝謝!”說這話的時候嘴裏口水洶湧。
楊幹事聽說了來意後,用一條比較髒的毛巾耐心細致地擦著嘴和手,說:“我二大爺這個人腦子不好,讓你來找我,就像一個病人不去醫院卻去了戲院。”楊幹事白白胖胖,跟日本鬼子翻譯官有點相似,不過楊幹事褲帶上沒有手槍,有一隻BP機,楊幹事扔下毛巾:“我是搞產品質量檢驗的,如果你有偽劣商品可以找我,至於你兒子上大學應該去找招辦,老同誌,你說呢?”
辦公室的其他人見他們有事要談,就各自捧著西瓜串門去了。老景將每張桌上的西瓜皮從辦公桌上撿起來連同西瓜籽一起放到廢紙簍裏,再用抹布抹桌上殘餘的西瓜籽和西瓜汁水。楊幹事說你不用收拾,老景仍不吱聲,擦得一絲不苟。
楊幹事說:“我真的不認識招辦的人。”
老景放下抹布,臉上的平靜突然崩潰,悲聲大放:“楊幹事,我求求你了!”
老景從塑料袋裏掏出赤裸裸的煙酒:“你是省城的大幹部,你會有辦法的。”
楊幹事嘿嘿冷笑了起來:“大幹部?他媽的領導都瞎了眼,至今連一個科長都不給我。”
老景看楊幹事有些傷口上撒了鹽的痛楚,就不知說什麼好了。
楊幹事瞟了一眼煙酒,目光緊緊咬住老景:“你將煙酒送到辦公室裏,這像話嗎?”他用手指著煙酒,“再說,你送禮本來是好意,可送假煙假酒,不是對人起碼的不尊重嗎?”
老景一驚,忙申辯說:“我是早上剛買的。”
楊幹事說:“那隻能說明是你剛買的假煙酒。”
老景感到事情搞糟了,手不安地在身上搓來搓去:“楊幹事,實在對不起你,我錯了。”
楊幹事站起身,接過老景遞來的一支煙:“你把假煙酒帶走,將你兒子的姓名、分數、準考證號碼留下來,我托人去打聽一下。”
老景握別了楊幹事豐滿柔軟的手,抱著煙酒下樓直奔車站“為民商場”。他覺得賣假貨比隨地吐痰要嚴重得多,有人專靠賣假貨賺取十倍賠償來發家致富,這跟販假鈔相比,既安全又方便,既維護了消費者利益又體麵地賺了錢,可以稱得上是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雙豐收。想到這,老景就有些興奮,如果按十倍賠償,應該得兩千零三十元,老景想商場要是認罪態度較好,他可以考慮按五倍賠償,這樣就可得一千零十五元。老景覺得有時候掙錢還是比較容易的。
老景走進商場大門時有一種領導來檢查工作的感覺,他拎著煙酒正氣凜然地站到了藍眼圈小姐麵前,老景嚴肅地說:“同誌,早上你賣的假煙假酒,怎麼辦?”
藍眼圈小姐說:“不可能,我們這裏沒有假貨。”
老景一拍櫃台:“你還敢狡賴,賣假貨坑害百姓,罪大惡極!”
老景抬杠時喜歡拍桌子,今天這個杠是一定要抬的,總不能被人打了耳光還要賠上笑臉,這是一個人的主權問題,電視裏講過,主權問題是不能討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