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高祖武德四年(公元621年),東都洛陽北氓山以東黃河以南,正在進行隋末農民義軍與貴族軍事集團爭奪天下的最後最重要的戰役――虎牢關決戰。這次戰役進行了將近一年,從開始三足鼎立,唐軍圍困洛陽,鄭王王世充呼救,夏王竇建德增援,力量懸殊;到後來發生戲劇性變化,奇兵突襲以少勝多,導演出一幕幕天風血雨般的壯劇,從此決定了唐皇朝的命運。這一切,早都象一幅棱角犀利的銅版畫,嵌進了中國戰爭史的光輝畫冊。
虎牢關北臨滾滾黃河,東對滔滔汜水,西枕北岷山,絕壁懸崖,關隘雄奇。這裏是從河南東部進入富庶的東都洛陽,再入八百裏秦川的重要通道,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八百多年前,楚、漢相爭,漢劉邦和楚霸王,就曾經在這裏發生過著名的“成皋之戰”。
武德三年七月,李淵命太子建成和秦王任左右元帥,各率五萬步騎討伐東都洛陽鄭王世充,這是唐皇李淵的失策。太子建成仁厚懦弱,常留駐長安協助父皇處理朝政,很少掛帥出征,就是偶爾出征,也鮮有戰績可誇;秦王世民卻恰恰相反,自晉陽跟父皇起兵,南征北討不下數十百戰,每戰必勝,戰功赫赫,在朝野聲譽雀起,早就壓過了太子。太子和秦王兄弟倆失和,勢同水火,決不可能同心同德共同對付唐室東擴爭霸天下的最大障礙――東都鄭王。
太子進軍東都西南之壽安、伊闕;秦王陳兵東都西北的北邙山,東都外圍的軍事據點都在掌握之中。然而,包圍東都已有大半年,王世充這塊硬骨頭卻一直沒有啃下。
當時東都洛陽王世充,尚有雄兵十餘萬,與唐軍旗鼓相當。王世充陳兵於洛陽城西北的青城宮,隔水向秦王李世民傳話,許以割城息兵求好。李世民嚴辭拒絕道:
“奉令取東都,不令講好也!”
秦王欲戰,太子李建成卻按兵不動。有一天,李世民率五百騎巡行到魏宣武陵,突然被王世充的萬餘步騎包圍。敵將單雄信揮槊直取李世民,這時,秦王降服不到一年的猛將尉遲敬德,正在禦果園卸甲寬袍洗馬。見敵軍圍來,大呼一聲,赤胸露背躍馬橫槍飛馳而來,剌單雄信落馬,保護李世民突圍而出。
太子建成聽到此事,冷冷地對率更丞王晊道:
“尉遲敬德,一個劉武周手下敗將,該殺!”
迂闊混沌的太子建成全然不知,率更丞王晊恰恰是秦王弟安置在他身邊的心腹耳目。
洛陽軍事沒有進展,北方突厥又侵入並州。李淵命太子回師北伐稽胡,擊退入侵雁門的突厥可汗和劉武周殘部,詔令回長安去了。秦王世民沒有了太子的牽製與製肘,反而如猛虎下山,蛟龍出水,生龍活虎地開始了這場驚心動魄的虎牢之戰。
武德四年二月,王世充的兒子率兵數千,自虎牢運糧入洛陽,遭到李世民的伏軍毀滅性打擊。王世充的糧道切斷了,困於供養,鄭軍隻得龜縮進洛陽城,不複敢出。自此,秦王把洛陽圍了個嚴嚴實實,鐵桶一般。唐軍掘塹築壘,圍而不打,任蚊子蒼蠅也飛不進去,洛陽成了一座死城、饑餓之城。
王世充滯留城內的數萬兵馬,也熬熬待哺,這才向夏王竇建德緊急求救。夏王揮師十餘萬,號稱三十萬,連陷管州、滎陽、陽翟諸縣,水陸並進,泛舟運糧,溯河西上,其勢洶洶。到達成皋東原,築營板渚牛口,遣使下書給秦王李世民曰:
“請退軍潼關,返侵鄭地,複修前好。”
隋亡前後,在黃河上下數十百股農民起義軍的搏殺吞並中,竇建德脫穎而出,與在東都洛陽稱王的王世充,在長安做了唐皇帝的李淵成三足鼎立之勢。頗似四百年前的三國紛爭,誰都想吃掉誰,做一統江山的大皇帝。竇建德雖是農民出身的草頭王,同樣野心勃勃。聽說李淵派兵攻打王世充,洛陽被唐軍圍困,岌岌可危。心想洛陽被你吃了,你不就成了一條大魚,我老竇就成小蝦米,還怎麼鼎立蓄勢?剛愎自用的老竇不聽下臣苦諫,毅然揮師南下馳救洛陽。
秦王召集將佐商議,皆請避其鋒芒。秦王府智囊蕭瑀、封彝德,大將軍屈突通紛紛進言說:
“我軍圍困東都已逾半年,士卒多已疲勞。而王世充憑守堅城,未易猝拔。竇建德乘勝而來,鋒銳氣盛;我腹背受敵,兩麵出擊,決非完策!不若退保新安,以承其弊。”
當時屬東征右元帥李世民直接指揮的兵馬,不過五萬多人,光是竇建德軍就超過他一倍多,還有龜縮在洛陽城中的王世充部。這三比一的軍力懸殊,不能不在小秦王頭腦裏多打幾個圈圈。他在軍帳前徘徊沉吟良久,昂首凝思,忽地拔劍在手道:
“王世充兵摧食盡,上下離心,不煩力攻,可以坐克。竇建德新破諸城,將驕兵惰,我據武牢扼其咽喉。彼若冒險爭鋒,我取之甚易。若孤疑不決,賊入虎牢,諸城新附,必不能守;兩賊並力,其勢必強,何弊之承?我計已決矣!”
屈突通等仍請解圍據險以觀其變,秦王不允,遂分麾下之兵,讓弟弟齊王元吉和屈突通等以重兵圍守東都,他自率驍勇三千五百鐵騎,直趨虎牢關迎敵。進駐武牢關不久,他率五百騎出關二十裏偷窺竇營。緣道分留從騎,由大將李世勣、程咬金、秦叔寶指揮埋伏道旁,他與尉遲敬德僅帶四隨從,並轡偕進。
他對尉遲敬德故作輕鬆地說道:
“我執弓矢,你橫槊立馬,雖百萬之眾奈我何!”
“主公,”尉遲敬德不無擔心地道,“賊軍見我而還,乃上天所賜之福也;如若不然……”
話還沒完,猛然與竇營巡邏兵將劈臉相逢。對方勒馬睥視,一將佐惡狠狠地大喊:
“哪個軍佐下的?沒有規矩,怎麼到處亂跑?”
“我乃秦王李世民是也!”
話音未落,臂力過人的李世民挽起數百斤的強弓,“嗖――”地一聲,竇營喊話的將佐立斃馬下。竇軍頓時大驚,立馬出動五六千騎追逐這個膽大包天的小秦王。
秦王隨騎個個臉色頓失,李世民卻鎮定自若地道:
“你們次第後撤,我與敬德殿後,無憂!”
前麵四騎按轡徐行,追兵將至,秦王側身張弓一箭,輒斃一人。追兵嘩然,瞿然而止,複再追。一而再,再而三,每有來者必斃,李世民前後射殺七八人,尉遲敬德殺十數人,追者不敢複逼。秦王逡巡稍緩以誘之,竇兵憤激複追,進入埋伏圈內,李世勣、程咬金、秦叔寶鼓嘯而出,斬首五百餘級,俘竇營驍將殷秋、石瓚而去。
當時,竇建德、裴矩和魏征等文臣武將,在一個山頭上觀戰,看不清李世民的眉目,隻見他的金盔銀甲在棗紅馬上熠熠閃光,張弓搭箭矢無虛發。竇建德在心裏罵道:“好小子,看爺怎麼收拾你!”第二天,石瓚被釋放回來,帶回秦王一封書簡。書曰:
夏王竇建德足下:
趙魏之地,久為我有,為足下所侵奪。但以淮安見禮,公
得歸,故相與坦懷釋怨。世充頃與足下修好,已嚐反複,今亡
在朝夕,更飾辭相誘,足下乃以三軍之眾,仰哺他人,千金之
資,坐供外費,良非上策。今前茅相遇,彼遽崩摧,效勞未通
能無懷愧!故抑止鋒銳,冀聞擇善,若不獲命,恐爾悔恨難追
也。是為與聞。
唐征東右元帥 秦王李世民 即日示
在關外用伏兵之計,雖然取得了小小勝利,但竇建德畢竟是十萬大軍,以三千五百騎對十萬之敵,軍力之懸殊,無異老鼠咬大象。相持有旬,李世民日思夜謀“以少勝多”之策。
五月一日平明,唐軍忽地旌旗飄拂,沸沸揚揚渡過黃河,牧馬於河北。李世民留下千餘匹馬,在河灘草地從容就食,偽裝成糧草已盡,用以迷惑竇建德。而他自己率主力,馬銜枚,人斂跡,於當夜乘月黑風高悄悄返回了虎牢關。
被障眼法蒙騙的竇建德,第二天,果然悉數全軍出擊,自板渚出牛口陳兵,北距大河,西薄汜水,南臨鵲山,列陣二十餘裏,鼓角喧虺而進。唐軍將佐看那陣勢皆懼,李世民撥馬登高遠眺,馬鞭遙指敵陣,卻滿懷信心地對隨身諸將道:
“賊起山東,未遇大敵,今度險而囂,是無紀律;逼關而陣,有輕我心;我按甲不動,彼勇氣自衰,陳久卒饑,勢將自退,退而擊之,無不克者。我敢打賭,挨過日暮,必破矣!”
跋扈驕糜的竇建德,遣三百騎涉汜水,挑釁秦王說:
“兵對兵,將對將,本王不以大淩弱,請選銳士數百來戰!”
李世民遣偏將王君廓,率長槊二百出陣。乍進乍退,兩無勝負,戰數十回合,各引還。
斯時,竇將王琬乘隋煬帝驄馬,鎧仗鮮妍,出陣炫耀。平生酷愛名馬奇騮的李世民,情不自禁地讚歎道:
“哦!賊將所乘真良馬也!”
脾氣暴躁驍勇的尉遲敬德道:
“大王,我去給你取來!”
李世民連連擺手說:
“且勿躁動!豈可為一馬而折猛將?”
尉遲敬德乃胡人,隋末為朝散大夫,隨劉武周叛隋為偏將。李世民擊敗劉武周,尉遲敬德與尋相同降。後尋相再叛,諸將疑敬德作亂,把他綁了起來送給秦王,屈突通說:
“敬德驃悍,今囚之,猜忌已結,不殺後患無窮!”
“不然。尉遲敬德要叛,豈肯在尋相之後?”李世民親自為敬德鬆綁,引進營帳,以酒壓驚道:
“大丈夫以氣相許,小小誤會不必放在心上,我不會讒害良士猛將的。”說著,再賜官銀,“必欲去,就算贈你的盤銀。”沒多久,尉遲敬德在北邙山神勇無比挑單雄信落馬,救了李世民一命。故秦王決不會為一名馬而讓愛將遭遇閃失。
然而敬德不聽,猛著一鞭,坐騎如飛箭,直插敵陣。王琬來不及掉轉馬頭,就被尉遲敬德夾住,連人帶馬擄了回來。如雲的竇軍還沒醒過神來,竟無一人阻擋。
竇軍列陣,自晨至暮,士卒又饑又渴,爭相飲水求食。到午夜,疲困不堪,思歸心切,軍心大亂。就在黎明前的黑夜,秦王率屈突通、尉遲敬德、程咬金、秦叔寶諸將,挾三千五百鐵騎,火光衝天,塵埃卷地地朝竇營掩殺而來。這條自天而降的“火龍”,左衝右掃,如入無人之境。竇軍如洪水潰退,被追殺三十餘裏,血流三十餘裏;斬首三千,屍骨成山,俘擄五萬餘眾……
那是五月三日黎明前的黑暗中,朔風怒吼,烏雲翻滾,在虎牢關外的荒山野穀裏,突然竄出三匹亡命狂奔的戰馬,踏過屍體狼藉,血流漂杵的戰場。戰馬上馱著血跡斑斑,衣衫襤褸的兩男一女,驚魂甫定地回望一眼山穀裏鬼哭狼號的慘景,緊夾馬肚,猛抽鞭子,狼奔豕逐衝出穀口,朝北方陰沉沉的漠漠荒野逃去。
前麵已是黃河,沙灘起伏如浪,混濁咆哮的河水轟鳴裂岸。三匹疲憊已極的戰馬,被馱手催逼著,深一腳淺一腳,躍過枯黃的河灘,來到一個無名渡口,用重金賄買船工,渡過黃河。直來到北岸槐樹林子的河灘上,這才仿佛從九鼻閻羅走了出來,撿回條小命,全身癱軟地趴在馬背上,信馬由韁緩緩朝前走去……
癱軟在馬背上的人仿佛全無知覺,全都昏迷了。頭一匹高頭大馬上一個著文官服飾,一臉英氣,劍眉深鎖,美髯失修的中年漢子。後麵棗紅馬上十七八歲的女子,原本是肌膚如玉,容貌嬌好的美人,這陣飛鳥髻歪斜零亂,華貴的綾錦宮服破爛,且沾滿塵土,顯得滑稽可笑。“殿後”的灰馬,馬背上馱著五十多歲過於虛胖的糟老頭子,頭上歪戴著相冠,尊貴的紫袍撕成了一綹綹,頗像道士的八卦羅裙。
“魏大人,歇歇吧,”夾在中間的美人,衝前麵的漢子呻吟道,“我又累又餓,就要從馬背上摔下去了。”
“不行,娘娘,”姓魏的朝後撩一眼,冷酷地說,“追兵追來就沒命了,翻過前麵的土山再說!”
後麵的糟老頭不置可否,仿佛他在馬背上死過去了。
人困馬乏,翻過寸草不生的荒山野嶺,前麵出現了一棟矮榻榻的土坯屋。三人似乎都如僵蛇蘇醒過來,伸伸腰,舔舔枯裂的嘴唇,咽著口水,催馬來到土坯屋前,翻身滾下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