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十二 王貢兩龔鮑傳第四十二(3 / 3)

初,龔舍以龔勝薦,征為諫大夫,病免。複征為博士,又病去。頃之,哀帝遣使者即楚拜舍為太山太守。舍家居在武原,使者至縣請舍,欲令至廷拜授印綬。舍曰:\"王者以天下為家,何必縣官?\"遂於家受詔,便道之官。既至數月,上書乞骸骨。上征舍,至京兆東湖界,固稱病篤。於子使使者收印綬,拜舍為光祿大夫。數賜告,舍終不肯起,乃遣歸。

舍亦通《五經》,以《魯詩》教授。舍、勝既歸鄉裏,郡二千石長吏初到官皆至其家,如師弟子之禮。舍年六十八,王莽居攝中卒。

莽既篡國,遣五威將帥行天下風俗,將帥親奉羊、酒存問勝。明年,莽遣使者即拜勝為講學祭酒,勝稱疾不應征。後二年,莽複遣使者奉璽書,太子師友祭酒印綬,安車駟馬迎勝,即拜,秩上卿,先賜六月祿直以辦裝,使者與郡太守、縣長吏、三老官屬、行義諸生千人以上入勝裏致詔。使者欲令勝起迎,久立門外,勝稱病篤,為床室中戶西南牖下,東首加朝服F55D紳。使者入戶,西行南麵立,致詔付璽書,遷延再拜奉印綬,內安車駟馬,進謂勝曰:\"聖朝未嚐忘君,製作未定,待君為政,思聞所欲施行,以安海內\"。勝對曰:\"素愚,加以年老被病,命在朝夕,隨使君上道,必死道路,無益萬分。\"使者要說,至以印綬就加勝身,勝輒推不受。使者即上言:\"方盛夏暑熱,勝病少氣,可須秋涼乃發。\"有詔許。使者五日一與太守俱問起居,為勝兩子及門人高暉等言:\"朝廷虛心待君以茅土之封,雖疾病,宜動移至傳舍,示有行意,必為子孫遺大業。\"暉等白使者語,勝自知不見聽,即謂暉等:\"吾受漢家厚恩,無以報,今年老矣,旦暮入地,誼豈以一身事二姓,下見故主哉?\"勝因敕以棺斂喪事:\"衣周於身,棺周於衣。勿隨俗動吾塚,種柏,作祠堂。\"語畢,遂不複開口飲食,積十四日死,死時七十九矣。使者、太守臨斂,賜衤複衾祭祠如法。門人衰絰治喪者百數。有老父來吊,哭甚哀,既而曰:\"嗟乎!薰以香自燒,膏以明自銷。龔生竟夭天年,非吾徒也。\"遂趨而出,莫知其誰。勝居彭城廉裏,後世刻石表其裏門。

鮑宣字子都,渤海高城人也。好學,明經,為縣鄉嗇夫,守束州丞。後為都尉、太守功曹,舉孝廉為郎,病去官,複為州從事。大司馬、衛將軍王商辟宣,薦為議郎,後以病去。哀帝初,大司空何武除宣為西曹掾,甚敬重焉,薦宣為諫大夫,遷豫州牧。歲餘,丞相司直郭欽奏\"宣舉錯煩苛,代二千石署吏聽訟,所察過詔條。行部乘傳去法駕,駕一馬,舍宿鄉亭,為眾所非。\"宣坐免。歸家數月,複征為諫大夫。

宣每居位,常上書諫爭,其言少文多實。是時,帝祖母傅太後欲與成帝母俱稱尊號,封爵親屬,丞相孔光、大司空師丹、何武、大司馬傅喜始執正議,失傅太後指,皆免官。丁、傅子弟並進,董賢貴幸,宣以諫大夫從其後,上書諫曰:

竊見孝成皇帝時,外親持權,人人牽引所私以充塞朝廷,妨賢人路,濁亂天下,奢泰亡度,窮困百姓,是以日蝕且十,彗星四起。危亡之征,陛下所親見也,今奈何反複劇於前乎?朝臣亡有大儒骨鯁、白首耆艾、魁壘之士,論議通古今、喟然動眾心、憂國如饑渴者,臣未見也。敦外親小童及幸臣董賢等在公門省戶下,陛下欲與此共承天地,安海內,甚難。今世俗謂不智者為能,謂智者為不能。昔堯放四罪而天下服,今除一吏而眾皆惑;古刑人尚服,今賞人反惑。請寄為奸,群小日進。國家空虛,用度不足。民流亡,去城郭,盜賊並起,吏為殘賊,歲增於前。

凡民有七亡:陰陽不和,水旱為災,一亡也;縣官重責更賦租稅,二亡也;貪吏並公,受取不已,三亡也;豪強大姓蠶食亡厭,四亡也;苛吏徭役,失農桑時,五亡也;部落鼓鳴,男女遮列,六亡也;盜賊劫略,取民財物,七亡也。七亡尚可,又有七死:酷吏毆殺,一死也;治獄深刻,二死也;冤陷亡辜,三死也;盜賊橫發,四死也;怨讎相殘,五死也;歲惡饑餓,六死也;時氣疾疫,七死也。民有七亡而無一得,欲望國安,誠難;民有七死而無一生,欲望刑措,誠難。此非公卿、守、相貪殘成化之所致邪?群臣幸得居尊官,食重祿,豈有肯加惻隱於細民,助陛下流教化者邪?誌但在營私家,稱賓客,為奸利而已。以苟容曲從為賢。以拱默屍祿為智,謂如臣宣等為愚。陛下擢臣岩穴,誠冀有益毫毛,豈徒欲使臣美食大官,重高門之地哉!

天下乃皇天之天下也,陛下上為皇太子,下為黎庶父母,為天牧養元元,視之當如一,合《屍鳩》之詩。今貧民菜食不厭,衣又穿空,父子夫婦不能相保,誠可為酸鼻。陛下不救,將安所歸命乎?奈何獨私養外親與幸臣董賢,多賞賜以大萬數,使奴從賓客漿酒霍肉,蒼頭廬兒皆用致富!非天意也。及汝昌侯傅商亡功而封。夫官爵非陛下之官爵,乃天下之官爵也。陛下取非其官,官非其人,而望天說民服,豈不難哉!

方陽侯孫寵、宜陵侯息夫躬辯足以移眾,強可用獨立,奸人之雄,或世尤劇者也,宜以時罷退。及外親幼童未通經術者,皆宜令休就師傅。急征故大司馬傅喜使領外親。故大司空何武、師丹、故丞相孔光、故左將軍彭宣,經皆更博士,位皆曆三公,智謀威信,可與建教化,圖安危。龔勝為司直,郡國皆慎選舉,三輔委輸官不敢為奸,可大委任也。陛下前以小不忍退武等,海內失望。陛下尚能容亡功德者甚眾,曾不能忍武等邪!治天下者當用天下之心為心,不得自專快意而已也。上之皇天見譴,下之黎庶怨恨,次有諫爭之臣,陛下苟欲自薄而厚惡臣,天下猶不聽也。臣雖愚戇,獨不知多受祿賜,美食太官,廣田宅,厚妻子,不與惡人結仇怨以安身邪?誠迫大義,官以諫爭為職,不敢不竭愚。惟陛下少留神明,覽《五經》之文,原聖人之至意,深思天地之戒。臣宣呐鈍於辭,不勝忄卷々,盡死節而已。

上以宣名儒,優容之。

是時,郡國地震,民訛言行籌,明年正月朔日蝕,上乃征孔光,免孫寵、息夫躬,罷侍中諸曹黃門郎數十人。宣複上書言:

陛下父事天,母事也,子養黎民,即位已來,父虧明,母震動,子訛言相驚恐。今日蝕於三始,誠可畏懼。小民正月朔日尚恐毀敗器物,何況於日虧乎!陛下深內自責,避正殿,舉直言,求過失,罷退外親及旁仄素餐之人,征拜孔光為光祿大夫,發覺孫寵、息夫躬過惡,免官遣就國,眾庶歙然,莫不說喜。天人同心,人心說則天意解矣。乃二月丙戌,白虹虷日,連陰不雨,此天有憂結未解,民有怨望未塞者也。

侍中、駙馬都尉董賢本無葭莩之親,但以令色諛言自進,賞賜亡度,竭盡府藏,並合三第尚以為小,複壞暴室。賢父子坐使天子使者將作治第,行夜吏卒皆得賞賜。上塚有會,輒太官為供。海內貢獻當養一君,今反盡之賢家,豈天意與民意耶!天不可久負,厚之如此,反所以害之也。誠欲哀賢,宜為謝過天地,解仇海內,免遣就國,收乘輿器物,還之縣官。如此,可以父子終其性命;不者,海內之所仇,未有得久安者也。

孫寵、息夫躬不宜居國,可皆免以視天下。複征何武、師丹、彭宣、傅喜,曠然使民易視,以應天心,建立大政,以興太平之端。

高門去省戶數十步,求見出入,二年未省,欲使海瀕仄陋自通,遠矣!願賜數刻之間,極竭毣々之思,退入三泉,死亡所恨。

上感大異,納宣言,征何武、彭宣,旬月皆複為三公。拜宣為司隸。時,哀帝改司隸校尉但為司隸,官比司直。

丞相孔光四時行園陵,官屬以令行馳道中,宣出逢之,使吏鉤止丞相掾史,沒入其車馬,摧辱宰相。事下禦史,中丞、侍禦史至司隸官,欲捕從事,閉門不肯內。宣坐距閉使者,亡人臣禮,大不敬,不道,下廷尉獄。博士弟子濟南王鹹舉幡太學下,曰:\"欲救鮑司隸者會此下。\"諸生會者千餘人。朝日,遮丞相孔光自言,丞相車不得行,又守闕上書。上遂抵宣罪減死一等,髡鉗。宣既被刑,乃徙之上黨,以為其地宜田牧,又少豪俊,易長雄,遂家於長子。

平帝即位,王莽秉政,陰有篡國之心,乃風州郡以罪法案誅諸豪桀,及漢忠直臣不附己者,宣及何武等皆死。時,名捕隴西辛興,興與宣女婿許紺俱過宣,一飯去,宣不知情,坐係獄,自殺。

自成帝至王莽時,清名之士,琅邪又有紀逡王思,齊則薛方子容,太原則郇越臣仲、郇相稚賓,沛郡則唐林子高、唐尊伯高,皆以明經飭行顯名於世。

紀逡、兩唐皆仕王莽,封侯貴重,曆公卿位。唐林數上疏諫正,有忠直節。唐尊衣敝履空,以瓦器飲食,又以曆遺公卿,被虛偽名。

郇越、相,同族昆弟也,並舉州郡孝廉、茂材,數病,去官。越散其先人訾千餘萬,以分施九族州裏,誌節尤高。相王莽時征為太子四友,病死,莽太子遣使裞以衣衾,其子攀棺不聽,曰:\"死父遺言,師友之送勿有所受,今於皇太子得托友官,故不受也。\"京師稱之。

薛方嚐為郡掾祭酒,嚐征不至,及莽以安車迎方,方因使者辭謝曰:\"堯、舜在上,下有巢由,今明主方隆唐、虞之德,小臣欲守箕山之節也。\"使者以聞,莽說其言,不強致。方居家以經教授,喜屬文,著詩賦數十篇。

始隃麋郭欽,哀帝時為丞相司直,奏免豫州牧鮑宣、京兆尹薛修等,又奏董賢,左遷盧奴令,平帝時遷南郡太守。而杜陵蔣詡元卿為兗州刺史,亦以廉直為名。王莽居攝,欽、詡皆以病免官,歸鄉裏,臥不出戶,卒於家。

齊栗融客卿、北海禽慶子夏、蘇章遊卿、山陽曹竟子期皆儒生,去官不仕於莽。莽死,漢更始征竟以為丞相,封侯,欲視致賢人,銷寇賊。竟不受侯爵。會赤眉人長安,欲降竟,竟手劍格死。

世祖即位,征薛方,道病卒。兩龔、鮑宣子孫皆見褒表,至大官。

讚曰:《易》稱\"君子之道也,或出或處,或默或語\",言其各得道之一節,譬諸草木,區以別矣。故曰山林之士往而不能反,朝廷之士入而不能出,二者各有所短。春秋列國卿大夫及至漢興將相名臣,懷祿耽寵以失其世者多矣!是故清節之士於是為貴。然大率多能自治而不能治人。王、貢之材,優於龔、鮑。守死善道,勝實蹈焉。貞而不諒,薛方近之。郭欽、蔣詡好遁不汙,絕紀、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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