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蒙蒙,天茫茫。
鄭風華回到辦公室吃完飯,急匆匆朝知青大宿舍走去。刹那間,他心裏充斥著李晉和馬廣地帶來的煩躁,夾雜著王明明刑滿歸來的鬱憤,加之積淤著對白玉蘭的執拗帶來的迷離和悵惘,煩惱的霧雲,衝進心扉,籠罩著他的心野。
人寶貴的是生命,生命中充滿繽紛色彩的是愛情。鄭風華自從接受了愛神的呼喚,對自己那愛情的宮殿就夢想著用善德奠基,用美德做冠,用貞德築牆,用幸福美滿鋪路……然而,自己幾乎竭盡全部愛的真誠,盼望得到的卻似得非得,似失非失。王大愣免職不久,白玉蘭憑著兢兢業業的工作態度和聰睿,當上了招待所的所長。幾年來,鄭風華有時是休息專程而去,加之每次開會,隻要住下的晚上,哪怕當天會當天畢的午休時間,總是尋機會去看她,約她談談,得到的統統是閉門羹,飽嚐了愛情的劇烈痛苦,世上竟有這樣濃濃味道的愛情苦果!回顧自從踏上“再教育”的征程,如果說政治上的磨難刺痛人,眼下有口難言的愛情的鱗鱗創傷和誤解更難熬。難熬之際,心裏說不清是對王明明的怨恨,還是對白玉蘭的怨氣,這種心情常泛起在心海,隻有把全部身心傾注於拚命般的體力勞動,或專心致誌地思考工作,才能解脫。
今晚,參加夜勞動的是兩個女排。當鄭風華來到大宿舍門口時,排長梁玉英已吹響了集合上班的哨聲。
暮靄從高空往下編織著越來越密的夜幕,漸漸向地麵垂落著,垂落著。
“鄭--書--記--”
鄭風華聽到喊聲回頭一看,是廖潔,心跳立刻加快起來。這幾天來,他一直躲著這個同鄉的姑娘,真怪,越躲越能碰上,莫說今晚帶班的女排裏就有她,從場部回來一下大客車碰上了她,打飯時又碰上了,隻是目光焦距一對他立刻閃開了,或匆匆忙忙趕路或人多沒有搭腔的機會,都成了鄭風華能躲便躲的緣由。看來,躲不是法子,三隊就這麼大個地方,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這回是非對話不可了,因為鄭風華一轉身,恰恰是麵對麵。
“怎……”鄭風華有點兒口吃地問,“你……你有……事?”
廖潔大大方方靠前一步,表現出不耐煩的神態和口氣:“昨天,我托通訊員給你一封信,看了嗎?”
“看了,你往這邊兒來,”鄭風華把廖潔引到一個避開行人的地方,鎮靜下自己,語氣顯得有些重,“我不是和你說過嘛,我和白玉蘭的戀愛關係沒有中斷,不能答應你!”
“哼!睜著眼睛說瞎話,”廖潔用怨恨的眼光盯著鄭風華,“騙鬼去吧!我到場部調查過,實話告訴你吧,我還和白玉蘭在一起嘮過,她對你根本就不感興趣了,你有點兒癩眼求食……”廖潔與鄭風華不僅是同鄉,而且是同校同屆的“老三屆”同學,下鄉八年來,知青戀愛風盛的時候,就是她沒和戀愛搭上一點邊兒……
她說著說著,不是激動,而是近乎激憤了,看樣子是要把多年來的怨氣一起發泄出來,來表白一下自己純潔高尚的戀愛觀:“我知道白玉蘭漂亮,是漂亮!王肅、王大愣、包括他的敗類兒子王明明,打女青年主意的時候,當然是尋找漂亮的,你--一個共產黨員,堂堂的支部書記,也是漂亮唯一的戀愛觀!”她帶著激憤而兼有挖苦了,“今天,這裏沒有別人,我不是詆毀白玉蘭怎麼的,她漂亮,畢竟是被人汙辱過,而且又生過孩子。我廖潔可是純潔的,純潔得像一湖純淨水……怎麼就比不上她?看來,我打算追求你的時候,把你看錯了,見你沒事兒時孤苦伶仃,愁絲累累,想用我內心純潔的愛情來安慰你,哪料想,你也是那套隻追美貌不顧其他的資產階級戀愛觀!”
她爆豆似的說完,沒等鄭風華張口,一扭身走了。
“不,不是!”鄭風華發呆了一陣子,立刻招手,“廖潔,我和白玉蘭確實沒有告吹,隻是有些話沒有說透……”
廖潔回過頭來,沒有停步,好像還要說什麼,大宿舍門前另一個女排召集夜班脫穀的哨聲更緊促了。接著,便傳來薛文芹急急火火的呼喊:“上夜班脫穀的集合了,快點了,開車拉下不管啦……”
薛文芹因和就業子弟錢光華戀愛受批判,裝瘋賣傻、委曲求全是全場出了名的,潑辣開朗的性格愣是讓階級鬥爭的風雲埋裹了幾年,恢複排長職務後更加熱情奔放了。特別是公爹因右派言論打成反革命也被平反了,雖因以前級別高,不能再回原籍,場黨委為落實政策讓他在分場小學當上了校長,還把王大愣當年那幢壁壘森嚴的宅院分給了他。薛文芹和錢光華住進了當年王明明住的單間,小兩口並沒有因為結婚多年不育兒女而苦惱,仍親親密密如棒打不散的鴛鴦一般你愛我、我疼你,感情總像熾熱通紅的火炭一樣,甜蜜的愛情、美滿的家庭生活更給她增添了無窮的活力和幹勁。
廖潔也要參加夜班脫穀,氣呼呼地加入了集合的隊伍。鄭風華也加快腳步趕了過去。
初秋的北大荒就已顯示出白天和夜晚溫差大的特征。夜幕伴著絲絲涼意,忽地飄落了下來。隨著發電機房響起的轟鳴聲,家家戶戶的電燈就像沉睡在營房裏的戰士驟然聽到緊急集合號一齊睜開眼睛一樣,刹那間齊刷刷地全亮了。有心人會發現,每天的這一刹那,已成為北大荒特有的一個絕妙的小景觀,而這一美景是由北大荒國營農場生產隊使用自辦發電帶來的。
薛文芹站在女知青大宿舍門前的一小片開闊地上,一邊吹哨一邊呼喊,兩台七十五馬力的東方紅牌拖拉機各自牽引著光木板的特大拖掛,原地不動地突突著,從車煙筒裏噴吐著不斷流的油煙。女知青們有的是秋衣加外罩,有的過早地穿上了舊棉襖,脖子上大都圍著一條脫穀挑權、裝卸時蒙裹腦袋的透明紗巾,或拎或扛一把木權或木銑,直奔拖拉機,縱身坐上大拖掛,或盤腿坐在中間或耷拉下腿坐在拖掛沿上,你擠我,我擠你,說笑著,議論著,等待著拖拉機啟動。
薛文芹猛吹緊喊一陣兒,見梁玉英那邊催拖拉機啟動,忙點了點大拖掛上的人數,大跨幾步要去宿舍催那幾名還在“蘑菇”的女知青,見鄭風華拎著木權迎麵走來,急忙迎上去,撒眸下身邊沒人,往前湊兩步說:“鄭書記,我到場部辦事兒住在招待所,碰上玉蘭姐了,她安排兩張床的單間陪我住,我們嘮到快天亮。她情緒蠻好。我和她嘮來嘮去,最後嘮到正題上,她讓我告訴你,這個禮拜天早八點鍾,她在老地方等你,那口氣,像要和你好好嘮扯嘮扯。”
“真的?”鄭風華高興地忘記了一切似的,差點伸手去拉薛文芹。
“哎呀,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呀,”薛文芹嗔怪道,“我的大書記!”接著囑咐,“可別誤了時間,讓人家以為你不真心,老地方。”
“哪個老地方?”
“我怎麼知道你倆的秘密呀,又沒跟蹤過!”
“老地方?”鄭風華皺起眉頭,略有所思後立刻又展開,“好,知道了。八點鍾我搭第一班去縣糧庫送糧的車……”他剛想閃開薛文芹上大拖掛,又懷疑地問,“文芹,我剛從場部開會回來,時間緊,沒來得及找她,她該知道我去,怎麼沒找我呀?”
薛文芹推一把鄭風華:“哎呀--你這個人呀,這回約會你,是我倆多半宿嘮出來的……”
“先謝你了!”鄭風華心裏翻起一片喜浪,渾身興奮起來。六年多的時間,這哪是短時間呀,他沒有記著多少次,起碼幾十次以上,休息日專程去,借開會、辦事時主動去找……托人捎信兒她不見,親自去找見麵後她扭頭就走……他是又怒又氣又急,有時想抱頭哭一場,有時一咬牙想永遠不再理她……更惱的是來農場的第四個年頭,農場放假讓知青回城與父母團聚過節,約她一起走,她說不想走,待聽說她已請假回家時,鄭風華急匆匆趕回了烏金市,第二天就去看望她,萬萬沒想到隨著敲門聲裏麵問清是誰時,竟使勁一推門“嘩啦”一聲上了門閂。絕情,簡直是罕見的絕情!
鄭風華清楚,正常的人與人交往有了誤解時,雖心裏明明白白卻怎麼也談不透亮,特別是被人在兩顆心間係上疙瘩的時候,係疙瘩的人不解,可能會永遠誤解下去,最終成為遺恨。他在工作之餘想了很多很多,想和白玉蘭談透亮,讓人為難的是她連談的機會都不給。生氣之餘,他也理解,她心靈上受的創傷太深、太殘酷了。每當想到這些,他又諒解了她。現在,關鍵是如何用愛去融化這顆幾乎被冷凍了的心。今天在場部開了整整一天會,時間緊、內容多,午飯後又接著開,連午休都沒有,開完就上大客車返回隊裏……忙得連去看她一眼的時間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