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晉帶領的知青隊伍被肖書記勸阻回來以後的前幾天,大家的情緒還算可以,等來等去,送紀要的人回來說,各級領導都很重視,黃曉敏的爸爸弄虛作假的問題也很重視,到處都說重視,就是得不到準確的消息。就寢前後的知青大宿舍,出現了從來沒有過的沉悶氣氛:電燈閉著,窗簾嚴嚴地遮著窗戶,門也緊閉。那些似乎知道壽命已不長,偷偷飛進屋裏的蚊子在寂靜中哼哼地飛來飛去,顯得聲音那麼響,隻要叮到人身上就是狠狠的一口,還不肯飛去,似乎被一巴掌打死也夠本似的。宿舍裏已有點涼意,但知青們幾乎都隻穿個小褲衩,有的仰臉不蓋被,有的斜身露半個身子,還有的趴臥壓著被,任憑蚊子咬,間或聽到“啪”地一聲拍響,沒有叫罵隻有搔癢聲。沒有幾名知青入睡,翻來覆去的蟋蟋洬洬聲此起彼伏,加重了這煩悶的氣氛。
小不點兒從馬廣地家回來,悄悄推開門進了宿舍,躡手躡腳地走到李晉鋪位跟前,一見他翻身,伏上去貼近他的耳朵說:“竺阿妹路上碰著我了,告訴我一個好消息……”
“別影響別人,”李晉捂住小不點兒的嘴,悄悄說,“走,到外邊去說。”
小不點兒跟著李晉來到門口大楊樹底下,有幾塊磚頭,他倆一坐,滾成小團兒的蚊子立刻在頭頂上繞飛起來,哼哼哼叫個不停。
“他媽的,平時順心時不覺得這些家夥這麼煩人。”李晉吩咐小不點兒,“你去宿舍拿火柴,我到水房子那兒去抱點兒草,順便薅點蒿子漚上。”
倆人先點上麥秸火,待火旺時把蒿棵往上一壓,頓時濃煙滾滾,漸漸在大楊樹附近擴散開來。
“老兄,我從馬廣地家出來碰上竺阿妹,她說宿舍裏燈閉著,估計……”
“哎呀,你閑話少說,撈幹的!”李晉不耐煩地截斷了小不點兒的話。
小不點兒說:“她說她姐夫從上海知青辦一個相識那裏得到消息,可能是北京的大領導接到雲南還有黑龍江農場一些知青寫的請願返城簽名信,很重視,還說有些說的有道理,正在讓他們搞調查,商量個意見。上海提出來,那些中專生下鄉的可以優先安排返城……”
“真的?”李晉使勁一拍小不點兒的肩膀頭。
“這還假了?”
“太好啦,看來,咱們的簽名信起作用啦!”李晉高興得差點兒要跳起來,啪啪連拍小不點兒好幾下,激動地說,“你小子立功啦,這簽名信你沒少賣力氣!”接著又說,“對,上海這麼做對,到咱們場來的這些就都是中專生,學城建、化工等等,什麼都有,在這裏擼一輩子鋤杠,那不是人才浪費嘛。”
“別管浪費不浪費,”小不點兒擔心地說,“竺阿妹一走,你們倆對象問題就不好說了,你就杆細了!”
“不可能,我心裏有數。”
“別太自信了,李老兄!”
“小不點兒,咱倆打賭,要是阿妹變心飛了,我圍著你爬三圈兒學狗叫!”
“噢?”小不點兒貼到李晉耳朵上神秘地問,“這麼把握!你是不是給種上了?”
李晉伸手扯住小不點兒的耳朵:“他媽的,還胡不胡說了?”
“不說啦,不敢了!哎喲,疼啦……”小不點兒一邊保證,一邊告饒,李晉一鬆手,他揉摸著耳朵說,“這幫上海老客算是盼到頭了,怪不得他們個個搞對象,光戀愛不結婚,像王大愣那時說的,他們最能跑麥地、鑽柴禾垛,也就差辦手續了……”
“別他媽的在那兒瞎誣蔑!”李晉歎口氣,“看來還是上海這些知青有戰略眼光,竺阿妹跟我搞對象時就猜測說,這場上山下鄉運動早晚要有個頭緒,不像咱東北這些土炮,張連長一號召紮根結婚,呼啦就結了幾十對,多數也都是些知青隊伍中的雜牌、冒牌貨……”他說著自言自語起來,“上海知青,有文化層次,我服氣了呀!”
小不點兒問:“阿妹一返城,你就跟著去上海?”
“做夢吧!”李晉用火棍挑挑蒿棵,煙火並茂起來,“那大上海根本就進不去呀!前年,我跟著阿妹去過了個春節算是領略了,一到早晨上班時間你就看吧,等公共汽車的是人擠人,人壓人,騎自行車的是人挨人,到處是人,他媽的咱中國人就是能生能養。大上海走那麼多知青也不見人少,家家擠擠捱捱住得那個困難。有的一家六七口,白天到大人群裏擠,晚上回來自己家擠。床上的、地板上的,床上還有搭床的,聯係調轉工作進上海困難著了。阿妹她叔叔和她嬸子在大學搞的對象,畢業分配時,她叔叔在上海,她嬸子在寧波,孩子都六七歲了,辦調轉辦了七八年,還沒啥頭緒,別說咱一個草民知青呀……”
“這麼嚴重?”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李晉說,“我到上海,覺得喘氣都困難,像是那裏空氣不夠用,缺氧。”
小不點兒關心地問:“那怎麼辦?竺阿妹能上咱烏金市?”
“這你就不用管了,”李晉不想和他說得更多,但又有一點禁不住,說了出來,“我倆商量,其中有一個,最好是兩人都拿到返城手續,起出戶口時就結婚!”
“瞎扯淡吧?”小不點兒瞪大了眼睛,“戶口捏在手,沒個落處,各奔各的,怎麼登記呀?”
“分手那天晚上,我們就搬到一塊兒住,進行實質結婚,戴紅花、拜天地,到時候請你給我張羅張羅……”
“怎麼?先斬後奏?”
“話他媽的到你嘴裏就難聽,真是驢屁股裏掏不出好話(畫)來!這叫先結婚後登記,誰也不會說咱非法同居……”
“有意思,我一定好好張羅!”小不點兒擔心,“張隊長他們不能管吧?”
“管什麼管?”李晉一拍大腿,“這叫特殊年代,特殊婚姻,特殊處理辦法,都他媽的三十來歲了,誰說個啥!小不點兒呀,你小子可給我保密呀!”
“保證,向老天爺保證!”小不點兒笑笑說,“李晉,要真整這麼一下子,也挺瀟灑,也有意義,一輩子忘不了。”
李晉嘿嘿一笑說:“是啊,將來還可以給咱的兒子、孫子當故事講,蠻生動有趣的!”
“哎喲--”小不點兒惋惜地一拍大腿說,“你小子真是,程子娟返城那陣子,你咋不給我出出這主意呢?”
李晉:“就是給你出,恐怕程子娟也不幹。現在你倆處得怎麼樣了?”
“難哪。”
“怎麼個難法?想法名正言順結婚唄!”
“嗨,她不結呀!說我要是不返城就不結婚,靠幾年再說。”
“他媽的,那還不靠黃了呀?”
“估計不能。”
“怎麼就不能呢?你和我不一樣。”李晉說,“你倆時間那麼短,程子娟就病返了,城裏溜光水滑的小夥子有的是,程子娟嬌滴滴,長得又挺秀氣,你球球蛋蛋這個熊樣,難說。”
李晉這麼一說,小不點兒有點擔心了:“我對她不錯呀,她還能沒了良心?她在連隊生病時,一年三百六十天,我天天給她打飯,她返城以後,我給她郵糧票,還不夠意思呀!”
“她對你怎麼樣?”
“也常給我郵東西,來信還說,她身體不太好,難得我這麼愛她,每次我給她的信,她都看好幾遍。還說做夢常想我……”
李晉不解地問:“你給她寫的信?在哪兒抄的情書吧?”
“不,不是,”小不點兒神神秘秘地說,“不瞞你老兄,那些情書,都是馬廣地替我寫的。”
“啊,馬廣地替你寫的?”
“是啊,你是說,他的文化水平也不多?”小不點兒說,“那情書寫得可滿棒,幽默、逗趣,我要是姑娘讀了那信,心裏都發癢癢。”
“哈哈哈……”李晉仰臉大笑,“你們倆真他媽的能搞鬼畫狐,還有替寫情書騙姑娘感情的。”
“你滾雞巴蛋,”小不點兒有點不高興,“怎麼騙感情呢?馬廣地寫的那玩意兒,都寫到我心裏去了,我就是會想不會寫。”
“馬廣地這個二流屁呀,真趕上戀愛專家了,結婚以後,哄得韓秋梅團團轉。”李晉說,“所以我說小不點兒呀,你這是上趕著的買賣,盯緊了,再有條件就能成,一有波動就夠嗆。”
小不點兒點點頭:“你這話說的還像大哥的話,我也常這麼想。你說,該怎麼弄呢?”
“返城,盯上去!”
“能上學的考大學,能走後門的走後門,上海要落實中專生返城了,咱們算哪一號的呀?”
“就得我說的那一招!”李晉說,“國家也可能是想落實政策一批,不能走的就留在這裏,可能就是你我這樣的。所以就得來我說的那一招:活學活用黃曉敏他爸爸那一招子!”
“咱可不能說爹死娘死。再說,城裏沒有說了算的,也辦不出來那樣的假手續。”
“你他媽的大姑娘要飯死心眼子呀!”李晉說,“在這裏弄假,本來咱就是錯來的,弄個假錯走也沒啥對不起誰的,現在一些北京知青都開始動手啦……”
“真的?”
……
“哎--呀--心跳--這--麼--快呀--”上海知青牛大大一睜眼就捂著胸口有氣無力地念叨。
李晉一翻身趴在被窩裏,下頦枕著疊壓在一起的手背問:“大大,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呀?要是總這麼樣,一次次去場部醫院看病也不見好,就抓緊辦病退吧?”
“辦病退是我們說了算的嘛?”牛大大右手中指和食指摁在左手腕的動脈血管上,眼一睜一閉地說,“李排長,唉呀,你摸摸我的脈吧,怦怦怦跳得多快呀!”
“一百零四跳呀。”
知青們哄地笑了,這幾天,他每天早晨都起來吵吵自己是一百零四跳,大家在地裏幹活議論起來,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一百零四跳。
“真的一百零四跳,這麼嚴重?”李晉問。
牛大大有氣無力的樣子,穿著褲衩趿拉著鞋走到李晉鋪前,把左手腕伸給了李晉。李晉把手指輕輕按上,瞧著自己的手表,果然心跳很厲害,等分針轉一圈時說:“真是一百零四跳。”
“一百零四跳呀,天剛亮你就這麼吵吵,影響我們休息呀!”程流流開玩笑說。
牛大大一咧嘴:“別這麼不夠意思!我今天還要去場部看病,得讓排長知道我幹啥去呀!”
“去吧!”李晉幹脆地說,“別光看病,開出診斷,能返城就辦返城。”
“李排長萬歲!”牛大大回到自己鋪前,噤鼻子又齜牙地披上衣服,哈著腰,捂著胸,一步步慢慢地往外走,要去廁所。
小不點兒躥到門外問:“聽說上海要讓你們這些中專生返城了。”
“唉--”牛大大歎口氣,“有這個消息,說法不一樣。有的說挑需要的回去,有的說放寬條件,身體不適合在北大荒幹的回去,等著吧。”
小不點兒瞧瞧身後沒跟上人來,悄悄地問:“你總跑場部醫院,病退的診斷書好弄不?”
“我可沒搞假呀,剛才李排長都摸我的脈了,你小子少整這一套。”牛大大警惕地瞧著小不點兒,“有是有,你可別在我身上瞎胡說。”
“咱哥們兒是那樣人嘛?”
“你想搞假病退?”牛大大聲音很小。
“是啊,”小不點兒回答,“求你給出出主意,幫幫忙。”
牛大大說:“一會兒你就跟著我去場部,我給你出個絕招兒,說不定就能弄出病退的診斷書來。”
“真的?”
“咱大大說話從來算數。”
小不點兒跨上一步,拽住牛大大一隻胳膊:“要是能成,我請客,一輩子忘不了你!”
“嘿,”牛大大一撇嘴問,“你怎麼個忘不了法吧?”
小不點兒慷慨激昂:“你老兄知道,要東西,咱差不多是無產階級,除了沒結婚的老腰子外,要什麼都給。還有,我小不點兒勤快,有力氣,你老兄懶點兒,不願意按時起床,隻要不離開三隊一天,打飯、倒洗臉水、洗衣服,我小不點兒全包了!”他說完,難為情地說,“大大,我也就這點本事啦。”
“你小子夠交,為朋友能使出吃奶的勁兒,我看到你和李晉交朋友了。”牛大大一拍小不點兒的肩膀頭,“有點兒君子的味道。好,你這個忙我幫啦!”
小不點兒:“老兄,太夠意思了,我知道早交你這個朋友呀!”
“我知道你小子是得了相思病,想程子娟想瘋了似的。”牛大大見又有人出來要去廁所,邊往廁所走邊說,“吃完早飯和我一塊兒去場部醫院。”
小不點兒也跟著牛大大進了廁所,沒有大便,解開褲子蹲下陪著,等來上廁所的人走了又問:“老兄,是不是要給大夫送點禮呀?”
“嘿,你小子說得好聽,送禮你送得起嗎?”牛大大用手紙捂著鼻子和嘴,悶哧悶哧地說,“這事兒大,可不像給張隊長送點兒城裏貨報銷探親路費。那幫穿白大褂的,也黑著哩!現在,知青從隊裏到場部看病搞診斷書,需要搭車,沒聽說嘛,‘白大褂兒方向盤,牛牛烘烘就來錢。’都是揩知青身上的這點兒油水。送個一星半點兒,他們就公事公辦,眼皮抬都不抬呀,一張診斷書少說得--”牛牛提上褲子係好腰帶,手來回翻了兩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