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後又是“謝孝”(又叫卸孝)。仍是一家一家地磕頭……許多年以後,他仍然記得他跪下來給人磕頭的情景。有那麼一個時刻,他是從褲襠裏看天的!他牢記著他從褲襠裏看天的那個時刻,那時刻叫他永世不忘。就在那個時刻裏,他的褲襠裏猛然升起了一股氣,那股氣一下子就把他頂起來了,他跪著,可他的心站起來了。
娘在的時候,沒有誰覺得她有多麼重要,娘一去,家就不像個家了。那時候,父親曾萌生過再娶的念頭。可是,家有五個蛋兒,一群嘴,有誰肯受這種拖累呢?
於是,父親就常常躺在床上,一聲一聲歎。
娘去了,以後就是沒有鞋的日子了。
很決,他們這五個蛋兒,鞋一雙雙都穿爛了,再也沒有鞋了。
這年的夏天,割草的時候,他把四個兄弟帶到了一片穀地裏。在穀地裏,他讓鐵蛋、狗蛋、瓜蛋、孬蛋在他麵前站成一排,爾後說:“聽著,娘去了,沒人給你們做鞋了。現在,我給你們一人做一雙鞋。”
兄弟四個詫異地望著他,看上去都很高興。鐵蛋說:“哥,你還會做鞋?”
他沒有說話,就地坐下,伸開手,亮出了手裏抓著的六顆蒺藜。往下,他腿一曲,亮出了他的腳丫子,他用手拍了拍腳丫上的土,說:“都看著——”說完這話,“噗、噗、噗”三下,他先是在左腳的腳丫上分別紮上了三顆蒺藜;接著,又是“噗、噗、噗”三下,他在右腳的腳丫上也紮上了三顆蒺藜!爾後,他站起身來,背起兩手,大模大樣地在穀地裏走了一圈。
四兄弟怔怔地望著他,鐵蛋說:“這,叫鞋?”
他說:“鞋,鐵鞋。”
狗蛋說:“疼,疼麼?”
他蹺起一隻腳,讓他們看清楚紮在腳上的蒺藜,爾後說:“開始會疼一點,把腳板磨出來,就不疼了。”
接著,他又說:“誰要是敢穿,中午加一勺飯。”
於是,四對小腳丫全亮出來了,一個個伸到了他的麵前。
他先是拿起鐵蛋的腳丫看了看,一隻腳給他紮上了一顆蒺藜,鐵蛋隻是皺了皺眉頭,故意說:“不疼。”爾後又是狗蛋,一抓腳,狗蛋咧了咧嘴,想縮回去,他抓住不放,硬是給他紮上了;到了瓜蛋,他一聲不吭,隻是把臉扭了過去……
孬蛋還小,看著孬蛋的小腳丫,他遲疑了片刻,說:“孬就算了,孬還小。”可孬蛋卻嫩聲說:“哥,我也要‘疼’。”於是,他說:“好,孬蛋最聽話。”說著,他從衣兜裏掏出了兩根白布條,把蒺藜裹在了布條裏,一邊給他掛上了一個。待要站起來的時候,鐵蛋突然說:“哥,我再要一顆,中午加兩勺飯!行嗎?”他沒理他,說:“站起來,都站起來。站起來走走試試。”
四個蛋兒,一個個“呀、呀”地站了起來,全都側著腳……他站在一旁說:
“走啊,得能走才行,看誰最勇敢!”
於是,陽光下,這個腳上紮有蒺藜的小隊,一仄一歪的,就在穀地裏走起來了。
他說:“往前看,不要想那疼。你不想它,它就不疼了。”
狗蛋扭過頭,說:“哥,到啥時候就不紮了?”
他說:“等腳上有‘鐵’了,就不用再紮了。”
在整個夏天裏,“老姑夫”家的孩子們一個個背著草捆,齜牙咧嘴地走在鄉間的土路上。尤其讓村人們感到詫異的是,他們怎麼會一個個都撇歪著腳走路呢?
問了,都不說,誰也不說。在上梁,那像是一道奇異的風景,每到黃昏的時候,一個個蛋兒們就會從橘紅的落日裏搖搖地走出來,把身上的草捆一個個卸放在麥場裏,爾後亮出腳丫,一口一口地往腳上吐唾沫……
四個蛋兒,都在眼巴巴地等那“鐵”,“鐵”在哪裏呢?!
到了這年的秋天,四個蛋兒已經可以平著腳走路了。他們把老大圍起來,一個個說:“哥,這算不算有‘鐵’了?”
於是,在一個黃昏裏,他把他們一起帶到了光溜溜的場地裏,用“父親”的口氣說:“坐下。”待他們全坐下之後,他伸出腳來,在他們眼前晃了一遍,說:
“摸摸。”他們也就聽話地一個個伸手摸了一遍……他問:“硬不硬?”蛋兒們說:“硬。”接著,他伸開手,亮出了手裏握著的十二顆蒺藜!讓他們一個個都看清楚了,這才把蒺藜一顆一顆地紮在兩隻腳上,待他全紮上之後,又當著他們的麵,緊吸了一口氣,一個剪步跳在了石滾上!爾後,就那麼在石滾上站著,對他們說:“這才叫有‘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