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嫂啊,嫂!(2 / 3)

那或是卷了黃瓜的,或是卷了蘸醬的辣蔥,或是卷了膠製的香椿葉……再捧著瓦罐喝上一氣水,這就算是先墊了饑。往下,割到大半晌的時候,劉漢香就先回了。

這頓午飯是很要緊的,匆匆回了,先淨手,爾後和麵、盤麵、擀麵、切麵,再做出雞蛋鹵的澆頭,切出黃瓜絲的拌菜,搗好蒜泥辣子……蛋兒們嘴寬,自然不能做少了,一鍋一鍋下,再用溫水涼出來,讓老姑夫用桶挑到地裏,挑一趟不夠,還要再挑上一趟,一人要三大碗呢!那時間是一氣跟著一氣,吃了刷了,到了下午,天一擦灰,就該往場裏拉了,拉拉,再垛垛,天就昏黑了。到了晚上,人就乏了,那骨頭就像酥了似的,渾身像是散了架,可劉漢香還是不能歇,也沒有歇的時候啊。

上燈的時候,劉漢香就把從娘家借來的那台縫紉機抬出來了。就是這年夏天,劉漢香私下裏接了一些鄉人的活計,先是給人縫件汗衣,或是做件布衫,或是姑娘出門時的陪嫁什麼的,可做著做著找的人就多了。那都是村裏人當急用的,是限了時刻的。劉漢香就一件一件趕著做,兩隻腳在機器的踏板上“哢哢哢……”

一直蹬。累了的時候,就趴在機器上眯一會兒,爾後再接著縫,一直忙到後半夜。

這當然是收錢的(那是油鹽醬醋的錢,還有蛋兒們的學費什麼的)。劉漢香不便收錢,就讓老五去送,老五是什麼話都可以說的。這雖然有一些“資本主義”的嫌疑,但都是村裏人用的,是私下裏一家一家接的,又都礙了支書的麵子,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那日子“縫”得又密又緊,緊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每天開了門,就有些雜六古董的事情冒出來。特別是那老五,真是個搗蛋貨呀!今兒個,碎了學校一塊玻璃;明兒,又把人家的鉛筆刀用壞了;後天,則是紅領巾被人偷去了,可不戴紅領巾,老師就不讓進教室!再不就是尿在了人家的白菜上……這都是些很碎的小事,也都是要劉漢香出麵才能擺平的。於是就“脫脫脫”一趟,“脫脫脫”又一趟,該賠錢的賠人家錢;該道歉的就給人家道個歉……還有親戚,還有禮節,也不能就此斷了,該走的還要走,點心是定然要封兩匣!劉漢香說,我既然來了,就不能像過去那樣了。馮家的“出客人”現在成了饞嘴的老五,他倒是很“積極”,次次都爭著去。可劉漢香又老擔他的心,臨走的時候,給他穿好衣服,扣好扣子,再三的囑托。有一回,他走了有一頓飯的工夫,卻又大模大樣地回來了,兩隻手一手提著一包驢肉,說嫂,嫂啊,我給你割了二斤驢肉!可他話音沒落,就有人追到家裏來了,說他騙了人家!當著劉漢香的麵,老五說,我沒有騙你!你說說,我騙你了麼?那人有五十多歲了,獨眼,人稱“老獨”,是個賣驢肉的。“老獨”一手掂著切刀,一手提著兩匣點心,一蹦一蹦地吼著說,這狗日的,他兩匣點心倒來倒去的,換我四斤驢肉,還讓我給他包成兩包,竟說沒有騙我?!老五就還嘴說,這是你願的呀?你要不願,我能給你換麼?這點心是我串親戚用的,你非要換,我就給你換了,還賴我……那賣驢肉的瞪著那隻獨眼,張著大嘴竟哭起來了:我日他娘啊,叫誰說說,兩匣點心能換四斤驢肉麼?我,我……我是活讓你這狗日的騙了!老五說,我騙你了?我咋騙你了?你想想,你當時是怎麼說的?

我是怎麼說的?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你說要驢肉不要,熱的。這是你說的吧?

我說,驢肉塞牙,我不吃驢肉。你說嚐嚐,我切一點你嚐嚐,香著呢……後來你就非要給我換,你拉著我不讓走,非換不可。我說一斤換兩斤,你非說兩斤換一斤……“老獨”結結巴巴地說,這這這,是是是呀,這話不假呀,可我……沒翻過來勁呀,咋就說著說著,哎,兩匣點心就換了四斤驢肉哪……聽著聽著,劉漢香忍不住就笑了,大笑!這麼小的一個孩子,竟把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治住了。

她笑過之後說,聽話,把驢肉退給人家,好好串親戚去吧。

然而,就是這個饞嘴的老五,剛從親戚家回來,突然就躺在院子裏打起滾來,一聲聲嚷著:疼啊,嫂,我疼啊,疼死我了!劉漢香趕忙跑上前去,把他抱在懷裏,連聲問:“小弟,怎麼了,你是怎麼了?”他“哇”的一聲就吐出來了,吐了劉漢香一身,一股子驢肉味!緊接著就是上吐下瀉,整個人眼看著就蔫了……

劉漢香也顧不得什麼了,急忙把他送到鄉裏衛生院,鄉衛生院的大夫也看不出究竟是什麼毛病,給他打了一針,讓趕快往縣上送!於是就連夜趕到縣城,病終於查出來了,是急性闌尾炎。人家開口要二百元的押金,不給錢不讓進手術室。那時候二百塊錢已不是小數目了,劉漢香情急無奈,先是把借來的自行車押在了那裏,讓大夫先給他動手術,爾後四下裏跑著去找同學借錢……錢借來了,手術也做了,劉漢香又整整在醫院裏守了他三天三夜,待他病好的時候,他的第一句就是:“嫂,我聞見了一股驢肉味。”劉漢香忍不住就又笑了,笑了兩眼淚,說:

“小弟,你差一點就沒命了呀!”

那看病借的二百塊錢,是劉漢香踏了一個夏天的縫紉機才慢慢還上的……

在那些個夏夜裏,那四個蛋兒總是一人拉一張舊席,一拉溜的躺在院子裏(過去他們不是這樣的。過去他們喜歡拉張席去場裏睡,場裏人多,場也光啊。),就躺在離劉漢香不遠的地方。這裏邊自然有衛護的意思,也有依戀哪。那是一種心照不宣的依戀。也是扯心掛肺的守候啊。在這個家裏,不知不覺的,女人成了男人的膽,成了男人的魂,成了男人們惟一的憑借。那“哢哢哢……”的機器聲像催眠曲一樣,伴著他們入睡。常常,睡著睡著,一睜眼就看見劉漢香了,看見了心裏就分外踏實。有時,蛋兒們還會偷偷地流淚,特別是那老四,人靦靦的,睡著睡著,一睜眼就偷著看她,看了,竟淚嘩嘩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夜半時分,劉漢香也會起身給他們蓋上單子,掖一掖被角,生怕他們受了涼。這時候,她心裏就湧出很多的母性,很多的嗬護和關愛,很甜很甜!尤其是,當蛋兒們在夜夢中一聲聲呢喃著什麼的時候,仰望滿天的星鬥,劉漢香就覺得她無比的幸福!

是的,她聽見了。縱是在夢中,蛋們見仍在一聲聲地叫:“……嫂啊,嫂。”

她知道,那幾乎是把她當做“母親”來喚的,她就是他們的“嫂娘”啊!

還有,最讓她心安的,是郵局老秦送來的東西……眨眼的工夫就五年了,在長達五年的時間裏,每年歲尾的時候,老秦都會給她送來一封信,那信裏裝著一張“五好戰士”的獎狀。在獎狀的背麵,也總有那三個字:

——等著我。

這三個字,在劉漢香心裏,就是“前定”,就是命中的緣分,就是永生永世的……多好啊,劉漢香心裏說,這有多好!

你想,一年一年的,秋來春去,有這三個字硬實實地墊著,心裏滿蕩蕩的,紅霞滿天,時間又算什麼?那日子就像飛一樣快!

可是,誰能想得到呢?有的時候,也不由你呀……

林衛蘭問話的方式具有很強的跳躍性。她是醫生,她的話就像是一隻多頭的聽診器,這裏敲一下,那裏敲一下,敲得你很難受,可又叫你說不出什麼來。

林衛蘭說:“小馮,聽說你家鄉的豆腐很好吃。是鹵水點的吧?”

馮家昌回答說:“是。是水磨磨的,再用鹵水去點。”

林衛蘭說:“我也去過鄉下,有的就用髒水……”

馮家昌說:“磨豆腐不能用髒水,連河水都不用,用的都是井水。要是用河水,豆腐就‘苦’了。”

林衛蘭說:“是麼。你磨過豆腐?”

馮家昌說:“沒有。我們村有一個磨豆腐的,兩口子磨豆腐。他的女人出來賣,我們都叫她豆腐家……”

林衛竹笑著說:“是‘豆腐西施’吧?”

馮家昌仍堅持說:“‘豆腐家’。”

林衛蘭接著說:“噢。聽說你高中畢業?”

馮家昌說:“高中肄業。”

林衛蘭說:“家裏供養你挺不容易的……”

馮家昌說:“是不容易。”

林衛蘭說:“家裏弟兄多麼?”

馮家昌說:“多。”

林衛蘭突然就沉默了,那沉默像涼水一樣,一下子澆在了馮家昌的心上!

這時候,林衛竹插話了,她插話說:“雖說家在農村,聽老周說,他們那批兵是‘特招’的。”在話裏,林衛竹特意強調了“特招”二字。

林衛蘭接著說:“農村也沒什麼,農村孩子樸實。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