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誰是俘虜(2 / 3)

一天夜裏,馮家昌趴在床上打了個盹,可他竟然睡著了。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已是下半夜了。這時候,他陡然嚇出了一身冷汗,老頭的床上沒人了!於是,他趕忙四下去找。廠部沒有,菜園裏沒有,魚塘邊也沒有……馮家昌腦海裏“訇”的一下,心裏馬上跳出了一個恐怖的聲音:完了。你的一生在這裏就要劃上句號了!怎麼辦呢?要通知場長麼,是不是馬上通知場長,發動全場的人去找?!可他心裏又說,再找找吧,先不要慌,越是這樣的時候,越不能慌,再找找看。

就這樣,在心亂如麻之中,他又折身來到了穀場上。那是一個巨大的打穀場,遠遠看去,穀場上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隻是兀立著兩座圓圓的穀垛。可是,突然之間,在墨色的夜嵐裏,他看見了一個紅紅的小火頭兒!那火頭兒一飄一飄地在穀場上閃爍著……開初他還有一點害怕,他以為那是鬼火。可是,當他一步步走上前去的時候,他才看清,穀場西邊那黑黑的一團竟然不是樹,那是一個石滾,老頭就在場西邊的那個大石滾上蹲著!老頭光著兩隻腳,哈著個腰兒,看上去就像是個大蛤蟆。他兩眼怔怔地望著夜空,正一口一口地抽煙呢。這時候,馮家昌那顆懸著的心才慢慢地落在了肚裏,他在離老頭三步遠的地方立住身子,輕輕地叫了一聲:“廖副參謀長。”

很久之後,老頭說:“你看那星星,很遠哪。”接著,他又說,“人心也遠。”

過了一會兒,老頭喃喃地說:“十六歲,我從家裏跑出來,一晃幾十年,也值了……”這時,老頭咂了咂嘴,又說,“記得,臨走的時候,在鎮上吃了一頓‘粉漿麵條’,很好吃呀。”老頭說:“當年,我跟一個最要好的同學,就是吃了那碗‘粉漿麵條’後分手的。原本是要一塊走的,他家裏臨時有事,晚走了兩天,說是到西安聚齊。可一到西安,也分不清東西南北了。那會兒,招兵的也多,這裏一個豎一牌子,那裏豎一個牌子,就稀裏糊塗的跟著走了……以後失散多年,通過家人打聽才知道,我投的是八路軍,他入的是國民黨的新七軍。那時候,國民黨的新六軍、新七軍,都是一色的美式裝備,吃得也好,這就成了敵人了。再後來,在戰場上,他成了我的俘虜……當時,他已是團長了,國民黨的上校團長。”

他要求見我一麵,請示領導後,就見了。見了麵,他說稈兒,我瘦,小名叫麻稈兒,我們也就是兩天的差距呀!我說麥頭,他的小名叫麥頭,有啥話你就說吧。

他說,我隻有一個要求。我說,你說。他說我想吃碗‘粉漿麵條’。於是就讓炊事班給他做,麵條是做了,就是沒有粉漿,在戰場上,上哪兒找粉漿去?吃了那碗麵,他就走了,站起就走,再也沒有說什麼。後來,在押送他回去的路上,他企圖逃跑,被戰士當場擊斃,子彈打在後腦勺上,成了一盆糊糊了……後來我才明白,他之所以提出這樣的要求,是想讓我放他一馬。可我不可能放他,也不敢放他。可他以為我會放他,要不,他不會跑的……老頭喃喃地說,“在學校上學的時候,他家條件好,我們家窮,兩人的飯是夥著吃的,他貼我很多……我欠他一碗‘粉漿麵條’。”

話綿綿的,夜是那樣的靜,人就像是在夢裏一樣。久久之後,他又說:“人老了,睡不著。出來坐一坐。你害怕了?”

馮家昌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裏。馮家昌心裏說,老爺子,你把我的苦膽都嚇出來了!

接著,老頭淡淡地說:“放心,我不會死。我不會連累你的”聽了這話,馮家昌眼濕了,不知怎的,他眼裏有了淚。星星很遠,星星在天邊閃爍,夜涼如水,夜墨似鍋。老頭就這麼一個人孤孤地在石滾上蹲著,那蹲相很像是一隻可憐的、無家可歸的老狗。不知為什麼,馮家昌一下子就想起了家鄉的狗……這是將軍啊!

第二天,馮家昌找到了場長,說:“老頭心情不好啊。”場長資格老,說起來也算是廖副參謀長的部下,就說:“哪怎麼辦?可千萬不能出什麼事情啊!”

馮家昌說:“我有辦法。不過……”場長說:“隻要讓老頭高興,不出事情,有什麼要求你盡管說。”於是,馮家昌就在場部借了一輛自行車。他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先後跑了六十多裏路,一路打聽著,終於在王井鎮上找到了一家賣涼粉漿的。爾後,他帶著那半桶涼粉漿趕回來,又連夜到四鄉裏去打聽做“粉漿麵條”的好手。他一村一村地問,見了女人就問。那些女人說,做是都能做的,但不一定做得好。再問,就有人說,有一個從黑馬集嫁過來的女人會做“粉漿麵條”,做得好。於是就讓人找來了那黑馬集的女人。那女人看上去清清爽爽的,卻是個後走的寡婦,說是她先前的一個男人曾當過土匪,解放時被鎮壓了……一見麵,那女人卻說:“粉漿麵不好做,那是吃心情的。”聽了這話,馮家昌不由地多溜了她一眼,隨手掏出兩塊錢,往桌上一放,說:“我是農場的,你跟我走吧。”

不料,那女人看了看桌上的錢,又說:“等等。有漿麼?有黑芝麻麼?有黃豆麼?有芹菜麼?有小麻油麼……你光說讓做?”馮家昌說:“有。你跟我走吧。”

到了這一天的中午,馮家昌像往常那樣把老人帶到了場部食堂。剛坐下不久,廖副參謀長吸了一下鼻子,突然說:“粉漿麵條?”

馮家昌說:“粉漿麵條。”

於是,老頭再沒說什麼,就一連吃了三碗……吃了之後,他說:“行,還行。”

過了兩天,馮家昌又騎車叮叮咣咣地到了荷店。他聽人說,荷店的煎包在當地是很有名的。那包子是牛肉餡的,在平底鍋裏用熱油煎了,再用幹荷葉包上捂一捂,待荷葉吃進了油裏,就有了一股清香之氣。這地方還有一種配著荷葉煎包的小吃,叫豆沫,是一種糊糊狀的湯,那糊糊麵是用小石磨拐的,裏邊擱有磨碎了的花生、香菜、紅蘿卜丁、豆腐之類,香而不膩,很爽口。馮家昌原本打算買些帶回去,又怕一涼就不好吃了。他靈機一動,就問那擺小攤的師傅,問他一天掙多少錢?那賣煎包的師傅說,不多,也就十多塊錢的樣子。馮家昌從兜裏掏出了二十塊錢,往攤上一放,說:“跟我走吧。”那攤主本還想討價,見馮家昌穿著軍裝,臉“凸”的黑下來,立時就有了點“資本主義”的恐慌,再不敢多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