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說:“我的問題,是因為一封信。這是一封申訴信。這封信牽涉到了七位老同誌,是七個將軍聯名給上邊寫的申訴材料,那是為一個冤獄的老上級申訴的……這封信醞釀了很長時間,後來轉到了我的手裏,我是最後一個簽名的。當時,看了這封申訴材料後,我一夜都沒有睡,考慮再三,我覺得就當時的形勢來看,時機不成熟,弄不好會有麻煩,大麻煩。於是,我當機立斷,把那封信燒了!”
不過,在燒這封信之前,我把這封信背了下來,一字不差地背下來了……由於這封信是要直送上邊的,在轉送渠道上,已經做了一些試探,所以風聲傳出去之後,上邊就開始追查了……那時候,信,我已燒了,已經沒有證據了,他們也隻好查到我這裏為止。至於信的內容,我給他們背了一遍,是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那不過是一些申訴的內容,他們也沒有查出什麼……結果是這一切都由我擔起來了。
人,在某些時候,該擔當必須擔當。當老人說到這裏的時候,他突然笑了,搖搖頭,又搖搖頭,接著他說:“現在形勢變了,是大的變化!你很快就會知道的。”
某些人已經完了……現在,這封沒有發出的信,就變得重要了,在某種意義上說,它成了一發炮彈!往下,老人沉默了,他的話戛然而止,接下去竟是長久的沉默!許久,老人輕聲說:“孩子,下邊的話,是一個老人對你說的。”古人雲:“上多事則下多態,上煩憂則下不定。你記住,在時間中,是沒有純粹的。所謂的純粹,是混沌中的純粹。其實,關於那封信,我漏掉了一行字。第一次,在交待問題的時候,我是無意中漏掉的。這第二次,我是有意漏掉的。”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漏掉了信的’台頭……老人說:“你知道什麼叫‘台頭’麼?”
馮家昌說:“知道。”
接著,老人感慨地說:“有時候,曆史真是一筆糊塗賬啊!”
廖副參謀長的話說得十分含蓄,馮家昌也聽得似懂非懂……但有一點他是明白的,廖副參謀長是在跟他交心呢。這不是一般的“交心”,這是把他當作最親近的人看待的!可是,他最想聽的,老人卻沒有說。
說著說著,已是下半夜了。馬燈裏的油快要熬幹的時候,廖副參謀長才說:
“小馮啊,這次進京,我不能帶你了。上邊隻要我一個人去。不過,我會回來的。”
到了第二天,當那架直升飛機轟轟隆隆地降落在穀場上的時候,馮家昌才終於明白,老頭“解放”了!直覺告訴他,廖副參謀長此次進京,意義非同尋常,很有可能會受到重用。那麼……往下,馮家昌就不敢多想了。
是啊,這邊,廖副參謀長剛一“解放”,整個青泥河農場對他的態度就大不一樣了。他們從上到下一口一個“馮秘書”地叫著,叫得十分恭敬。住的地方換了,連蚊帳都換了新的;場長還專門給他在食堂裏安排了“小灶”,隨到隨吃,想吃什麼就可以點什麼。也是在一夜之間,他們對他,幾乎像是敬神一樣!
可是,三天之後,事情就又起了變化。場長突然通知他說,接北京長途,廖副司令不再回來了……要他立即返回。場長用愛莫能助的語氣說,老弟呀,本來打算送送你的。不管怎麼說,場裏還有輛破吉普。可是,根據廖副司令的指示,就不能送你了。場長說,廖副司令指示,要他徒步歸隊!
恍然之間,就“廖副司令”了,就不再回來了,就……可老頭走的時候說,看好我的棋盤!
老頭是坐直升飛機走的,卻要他徒步歸隊。這,這也太……馮家昌像是挨了一記悶棍,一下子就懵了!三百多裏路,徒步歸隊,這將意味著什麼?!
這時候,天仿佛塌了似的,馮家昌暈暈騰騰地站在那裏,望著滿坡的莊稼地,喉嚨裏一血一血地往上湧!他隻覺得眼前一黑,強撐著站住身子,仍有些不甘心地問:“廖……副司令,還說了些什麼?”
場長說:“別的沒說什麼。隻強調了一點,徒步歸隊。”
命令就是命令。此後,那三百多裏路,幾乎是用淚水泡出來的。當馮家昌打好背包,走出農場百米之外,站在一棵樹下的時候,仰望蒼天,他禁不住失聲痛哭!歸隊……還要徒步?!可“隊”在哪裏?是回機關?還是直接返回連隊?他究竟犯了什麼錯誤?!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鷹也有看不到的地方……他實在想不明白,他究竟做錯了什麼。六年了,當兵六年了呀,如果這時候讓他回連隊,那他麵臨的將是複員!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他一邊流著淚,一邊在心裏罵自己。他說,你不是吹著你是用腳“思考”的麼,操,你就走吧,掂著兩條窮腿好好走,三百裏路,就用你的腳好好“量”吧。你算什麼?你狗屎不是?!要你歸隊你就得歸隊,要你複員你就得複員。回去老老實實挄你的牛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