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這時,你猜我看見了什麼?——螞蟻,是一隻紅螞蟻。那螞蟻就趴在我的袖子上。也說不清楚到底為什麼,當我看到這隻螞蟻的時候,我一下子就哭了,我是痛哭失聲哇。那時候,螞蟻看著我,我看著螞蟻,我們就這樣對視著,不知道看了多久……藍天白雲,四周寂無人聲。在沙漠裏,在這麼一片連草都不怎麼長的窪地上,怎麼會有螞蟻呢?況且還隻有這麼一隻螞蟻?我就覺得這是上天賜給我的螞蟻。古人雲,螻蟻尚且,何況人乎?於是,我就帶著這隻螞蟻往外爬。我受的是重傷,那子彈就打在離心髒很近的地方……我把那隻螞蟻放在一個鋪了沙子的小藥盒裏,每爬上一段,我就把它放出來看一看,爾後再爬。每次把那隻螞蟻放出來,它就開始拚命地往前爬,從來沒有停止過。當我爬劭第三天的時候,我真是不想爬了,就覺得再也爬不動了,我就把那隻螞蟻放出來,心裏說,螞蟻呀螞蟻,你死了吧,我不想再爬了。爾後,我伸出手來:想捏死那隻螞蟻,你想,一個萬念俱灰的人,捏死一隻螞蟻也不算什麼。可是,手伸出來了,螞蟻卻一點也不懼,它仍然在爬,從容不迫地,一點一點地爬……這時候,我的手抖了,它是我唯一的伴兒呀!我知道早晚也是個死,可有了這隻螞蟻,也就不那麼孤獨了。於是,我突然決定要跟這隻螞蟻賭一賭,如果螞蟻死了,我就不再爬了,如果螞蟻一直活著,我就一直爬。就這樣,一次一次的,一直爬到第七天,也是我命不該絕,終於碰到了一支駱駝隊……後來,我就跟那隻螞蟻分手了。分手的時候,我給那隻螞蟻敬了個禮,那時我還算是個軍人,行的是軍中大禮。我有幸能活下來,憑的就是這隻螞蟻呀!今生今世,有兩件事是我不清楚的,一是那螞蟻來自何處?二是那女人的話,那女人嘴裏說的,到底是‘活兒好’還是‘好兒活’……
接著,老喬又說:“漢香啊,在村裏,我走路時,是不是常惹人笑話?我知道,他們背後都說我走路像‘跳大神’,也有人叫我‘喬撇子’,這我都知道。可沒人知道那是我怕踩丁螞蟻,今生今世,我惟一不敢踩的就是螞蟻。螞蟻是我的恩人,是螞蟻點化了我。說起來,那女人我也是不該殺的。走了就走了,殺她幹什麼?俗話說,人不知輕重。其實,隻有死過一次的人,才知道什麼是輕,什麼是重……”
人都有曆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曆史,那曆史就藏在各自的心裏,如果他不說,你就永遠不會知道他曾經曆了怎樣的活……活,好一個活!那一個字裏又藏了多少玄機?!
話是這樣說,可劉漢香心裏仍然很痛。八年的等待,八年的心血,八年的勞作,就像是一腔熱血潑在了狗糞上!那些等待的日子,一年年,一天天,曆曆在目……忽然之間,那個字就碎了,碎的是那樣徹底!那痛,一脈一脈,一芒兒一芒兒刺到了極處,也細微到了極處。你不能想,無論你睜眼還是閉眼,都是一片一片的碎,那碎成了一道道記憶的裂紋,那裂紋裏撒滿了鹽粒,撒滿了碾碎了的胡椒,那痛,是用胡椒拌了又用鹽漬出來的。在槐林裏,在麥秸垛裏,在高粱地,在玉米田,曾是那樣那樣好過……好的時候,人為什麼就那麼癡?為什麼就那麼信?遍想,遍想,也想不到會有今天的結局?!
劉漢香犬睜著兩眼看著自己。她看見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結局在這兒等著呢,結局就是這樣等待著她!一年一年,她是那樣地信他,她的心片刻也沒有離開過他。她是自己走來的。她也在悄悄地給自己置辦嫁妝。那是憑著心思一點一點積累的,今天存一小塊布,明天留一小股絲線,後天找到了一個新式的圖樣,連一個鄉了鴛鴦的枕套也要積上很久……最初,在長達五年的時閭裏,她在牆上劃了多少個道兒啊,暗暗地又流了多少淚,也有耐不住的時候,可她就這麼一點一點地挺著,一日一日地熬著。憑她,能是嫁不出去的女人麼?她的心氣有多高啊,她多麼想讓人看一看她來日的幸福,活上一份讓人羨慕不已的驕傲和自豪!那五年,他要是早早說上一聲,說他不願了,她也不會就這麼死等,他是寫了字呀!前五年,一年一年的,他都在獎狀的背麵寫上那三個字:等著我。等著我。等著我。等著我。等著我——他是個男人哪,男人就這麼不可信麼?!“可是……一切的一切都成了過眼的煙雲,成了狗屎做成的夢!唉,她編了那麼多年的席,一日一日地編織著自己的夢想,可編到最後,卻成了一張沒人要的破席片。這都是自己做下的呀!自己割的葦,自己推的碾,自己破的篾,自己花的工夫搭的心血……這就叫做自碾自,這就叫做自碎自,你又怪得了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