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條被撞傷的腿。左腿。在醫院裏,醫生對我的主人唐小凡說,保不住了,得截肢。唐小凡一下子就昏死了過去。我也昏死了過去。當唐小凡和我共同醒來的時候,我們已經腿身分離了。
現在我就被擱置在手術台下的衛生桶裏。我成了一條沒用的腿。關於對我如何處置好像還沒有最後決定。因為那輛碾壓我的黑色轎車還沒有找到。
我是元旦的大清早被車撞傷的。那時候天還沒有亮。唐小凡就把我和我的弟弟右腿折騰起來了。我一向認為我是哥哥,因為唐小凡走路總是先邁左腿。因為有什麼大事難事需要腿去解決的時候,唐小凡總是把我踢出去。為誰大誰小的問題右腿總是和我爭。爭不過我的時候,它就耍性子使脾氣,和我步調不一致。我往前邁,它往後撤。弄得唐小凡走路總是一躥一躥的,顯得焦急萬分。
不過我的主人唐小凡確實是一個急性脾氣。她不能不急。她和他的丈夫幾年前都下了崗。他們就靠著給別人打打零工支撐家庭,供給女兒上學。雖然苦,卻也平安平靜。後來就不平靜了。單位有個政策,夫妻如果離了婚就能安排一方上班。唐小凡就和丈夫商量好先離婚,等丈夫上了班後再複婚。可是那混蛋男人上了班卻再也不提複婚這個茬,也很少再回到這個家,和單位的另一個女人同居了。單位的人說,他和那個女人早就有事。唐小凡一下子就蒙了。她清醒過來帶著女兒來到了婦聯。婦聯也拿法律沒辦法,隻能是唉聲歎氣地介紹她去保潔公司當清潔工。
唐小凡很看重這份新的工作。她總是起得很早。去認真地清理她負責的路段。清理結束後,她稍事休息,還要去到火車站去接垃圾。那時候有一輛由北向南的列車要經過這座城市。這樣就弄得我們雙腿很辛苦。其實那天唐小凡滿可以不起那麼早的,她如果按照往常的時間起就不會有後來的事情發生的。可唐小凡那天就是醒得早。昨晚放假回家的女兒和她嘮叨了半宿,說是開學後學校要組織英語補習班,她一定要參加。補習費一學期600元。唐小凡就一夜沒睡好。就早早的醒來了。她想早早的清理衛生,早早的到火車站接垃圾。因為元旦臨時增加了兩趟列車。她的存款還差一點,她想萬一在這幾天撿到一些貴重的垃圾賣了,就能湊夠女兒的補習費了。
於是車禍注定要發生。我那時候就跟著唐小凡在那條寬闊的馬路上認真地打掃著衛生。實實在在地說,我是一條愛勞動的腿。我願意跟隨我的主人去幹點對這個城市有好處的事。盡管我幹完了活,我還是一條默默無聞的腿。我還要疲憊地去跟隨那個急性脾氣的女主人繼續疲憊。也許唐小凡覺出了我的疲憊,也覺出了平時對我的不公,她那天麵朝南用右腿開路,賣力地由東向西揮舞著掃帚。看到我隻是輕鬆地跟隨著右腿,我的弟弟右腿那個不情願啊,它拚命地向後撤,但都被主人的執拗製服了。那個早晨是如此的安靜。起初一輛車也沒有。唐小凡幹活就很瀟灑很大膽,也很快樂。我甚至聽到了她在哼著一首流行歌曲:狼愛上羊啊,愛得瘋狂,誰讓他們真愛了一場……就這樣,唐小凡很快就清掃到了白雲大酒店的門前。路中央有一大堆垃圾,唐小凡就毫不猶豫跑上前去,彎腰去揀。她的姿勢就改變成了麵朝北的狀態,也就是說,我這條左腿和右腿換了位置。我被她換到了前麵。那堆垃圾還沒有揀起來,一輛車就惺忪著睡眼從白雲大酒店開了出來,一下子就撞在了唐小凡的身上。我聽到了唐小凡哎呀了一聲,就覺得一個車軲轆從我的上邊碾了過去。之後,那車軲轆停也沒停,就一溜煙開走了。朦朧間,在那尾氣的氤氳裏,我看見那是輛沒有開燈的黑色奧迪車,我也看清了車子的牌照。我還看見,唐小凡的右腿在我的旁邊敲擊著地麵,一付幸災樂禍的樣子。
可唐小凡沒看見,她早已經昏迷過去。半小時後,才有一輛運送垃圾的環衛車開了過來。那時我和右腿早已經凍僵了。
在醫院裏,除了我與唐小凡腿身分離以外,她還有多處受傷,她的雙臂、肋骨、骨盆也遭遇骨折。保潔公司的領導來了,他望著我這條無用的腿說,唐小凡的腿沒了,以後,保潔工們誰還敢到馬路中央清掃垃圾呢?
唐小凡的女兒緊緊地把我抱在懷裏,放聲大哭,媽媽,我不參加補習班了,我不上學了,我一定要找到肇事者,讓他賠你的腿!
這時候,沉默了這麼多年的我——一條任勞任怨的左腿說話了。我說,我認識那輛車,也記住了車牌號,讓我來和你們一起查找那個可惡的家夥吧!
可是,他們沒有聽見,仍然陷在無邊的悲傷裏。也難怪,這世界上,有誰能聽懂一條死去的無用的腿的訴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