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樸素的愛
文/胥加山
我簡直不敢相信,母親心髒病發作的那天,父親竟然一個電話也未通知我們兄弟姐妹,差點母親一去不回,好在有左鄰右舍幫父親的忙,把母親抬到村衛生所搶救過來。當我們從進城的鄉鄰口中得知母親的消息趕回家時,父親正攙著母親在院裏曬太陽,他深陷的眼窩,一汪渾濁的淚水,麵對我們,竟不知所措地向母親道歉:“孩子他媽,當時不是我心狠不想通知孩子們,我一怕他們聽到你的消息,走得匆忙有閃失,二怕我打電話延誤時間搶救你!”父親說著像個孩子似的在母親懷中哭了起來,分明我們還聽到他在母親的懷中哽咽一句:“我想憑我的餘力能救起你,我這病身子已欠你太多太多,我真心想給你一次補償!”麵對母親懷中久咽不止的父親,令我們兄弟姐妹為之動容,母親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農村婦女究竟給了父親多少愛,以至於父親說出如此肺腑之言。
父親在母親懷中所說的話令我們感到震驚,說實話,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和母親都是緘默之人,我從未聽他們說過一句玩笑話,常掛在嘴邊的除了“孩子他爸、孩子他媽”,別的就是做不完的農活。他們之間有沒有愛?懂不懂得愛?
一直是我想試著了解的。許多次由我引起的那個年代的愛情話題,涉及到他倆時,他們總是一笑而過……一次次失敗後,我肯定地認為,他們這一代農家夫婦,隻是為了生兒育女,才不得已走到一起過著男耕女織的傳統式的生活。
可這一次,六十七歲的已動過三次大手術的父親,麵對母親偶然一次突發的心髒病卻變得如此堅強,不依靠我們,憑借自己孱弱的身子救活了母親,僅憑 瓶這一點,我想我往日的想法是錯的。
母親本是漁家女,二十歲嫁給長她七歲的父親。父親身世淒苦,他三歲喪父,五歲母親改嫁,自己跟著奶奶過。母親當初嫁給父親,是圖父親有個好身板(父親身高近一百八十厘米),人老實、憨厚,是個叉魚摸蝦的好把勢。而當時的父親感覺自己窮困潦倒,有人跟他說媒,已是感恩不盡。
母親嫁給父親不足一年,他們便去安徽逃荒。父親憑借自己的身材,做起挑夫;而母親則幫著當地的漁民捕魚織網,勉強能填飽兩個人的肚子。
大哥五歲,父母又回到故鄉,過起了一般農家掙工分的日子。
一九八〇年,農村實行土地承包責任製後,父母沒日沒夜在田裏刨種著,因為此時,我們兄弟姐妹相繼出生,都到了上學的年齡,他們想用自己勤勞的雙手把孩子們一個個養大成人。
然而父母再勤勞的雙手也抵擋不住病魔的侵襲。大哥十二歲那年的傷寒病,我四歲那年的胃出血,急得父母幾次互相埋怨,大打出手。最致命的是,在我讀初中,大哥剛高中畢業那年,父親突然病倒,動了脾切除手術,失去了勞動能力。躺在病床上的父親淚流不止,對母親說:“是我害了你的一生,你看我倒下了,孩子們還小,這日子怎麼過!”可這一次,母親沒有哭,反而安慰父親:
“天塌下來,有我撐著,你安心養病,隻要你在,家中的一棵大樹就未倒!”
父親病倒了,母親變得更加堅強,忙完田裏,又忙家裏,雖說我們懂事許多,但她從不讓我們拉下一節課。每天父親默送母親下田,看著別人家夫妻成雙成對下田,他頓生憐憫和自責,有幾次,父親想不開,對著農藥和繩索發呆,被母親及時發現,發現後,我們原以為母親會悲痛欲絕地大罵父親一頓,但她隻是說:“孩子他爸,你怎想不開,現在孩子一個個快大了,你現在怎有此想法,其實現在我還圖你什麼,我隻想著晚上回來還有你陪我拉拉話……”父親聽後,淚如泉湧,痛苦地捶打自己的頭,母親一見父親這樣,急了,下跪抱著父親的雙膝求他:“以後別再幹傻事,我想辦法讓你幫助我料理這個家!”
父親終於被母親的淚水感化了,他再不想幹傻事,每天在家忙著一日三餐,母親又捉了隻豬崽,讓他喂養。母親成了家中名符其實的頂梁柱。父親持內、母親主外的日子持續了很長的時間,直到一九九五年我中專畢業,大哥服裝店生意興隆,家境才漸漸有所好轉。
母親突發心髒病是全家始料不及的。因為在我們的眼中,母親的身子骨一直很硬朗,因為即便我們都已成家,她仍不肯陪同父親住進城,而要留在家中守種那十幾畝田地。十幾畝田地的勞動量,就連年輕夫婦也承擔得吃力,而母親卻一直堅守著。這期間,我們也曾勸說過母親,可她口口聲聲地說:“你爸這病身子,我不想拖累你們兄妹,你們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我養得起你爸!”這一次,母親病倒了,對父親來說如同晴天霹靂,我們要輪流護理母親,卻被父親拒絕了,他哽咽著說:“你媽護理我二十年,你們也給我一個償還的機會呀!去年我腿跌斷了,我雖受點疼痛,可你媽受的是什麼罪,整整護理我半年!”聽著父親的言語,我們默默地站於一旁,看著父親小心翼翼一勺一勺地往母親嘴裏喂藥,淚早已爬滿我們的臉頰。
父親勸我們各自回家,他說,他要永遠守護著母親,直到母親康複為止,他還說,假如母親永遠病下去,他要用自己的雙手養雞喂豬為母親養病。
不過一個月,父親實現了他的諾言,盡到了一個丈夫的責任,我們再回家看父母時,母親又忙碌在田間。母親見我們回來,戲謔著父親:“這死老頭還倔,敢跟孩子們搶著照看我!看自己的病身子,少了我,不知墳頭的青草黃枯了多少個年頭!”父親聽著母親的笑言,幸福得雙眼含淚。
父母又回到了一個持家一個主外的生活,大米、油又被母親陪同父親送進了城,望著互相攙扶了二十年的父母,我總想拉他們去醫院檢查一下身體,而母親進城來,總是先晃晃自己的錢袋說:“抽空帶你爸去醫院檢查一下,不過有言在先,我這裏有錢!你爸這輩子隻想欠我的!這樣,他才有信心走在我的後麵……”
聽著母親這樣的話語,我不知該如何勸慰兩位老人--唯一能做的除了祝願兩位老人用他們最樸素的愛互相攙扶走一程,再走一程……還能為他們祝願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