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丹吉林的個人生活32(1 / 3)

巴丹吉林的個人生活(散文集) 34

舊年的憂傷

每次回到鄉村,都會看到現在和過去的人們——日複一日的生活讓他們眉頭光潔或者皺紋滿麵,汙垢在指甲甚至額頭上。其中,有一些人不在了,闊大的山間成為了他們最後的靈肉居所——我感到憂傷,活著的一如既往,掄著橛頭向田地討食,或者背著行囊,到城市打工;死去的萬事皆空,一些黃土迎接並掩蓋了他們的靈肉,隨手插下的柳枝偶爾會長成柳樹,與無邊茅草一起,矗立在太行山南麓的皺褶山地,風吹雨打,無限悵茫。

兩邊青山依舊,曾經的土石公路鋪上了柏油,路邊的田地總是晃動著戴草帽的人影,舊了的村莊不斷崛起新房——顯赫的半邊樓在梧桐樹或者楊槐樹的掩映下,向同鄉們傳達(顯示)著主人家的勤勞和富裕。還有一些突突而奔的大小機動車輛,呼嘯而去又呼嘯而來。一個人走在這些人和事物之間,感覺陳舊卻又繁雜,簡單而又豐裕——畢竟,這是一群人生存的地方,一群人生活的習俗和外在形式——很多年前,我也在這裏,容身的村莊毫無新意,但每一個人都習以為常,樂此不疲。

站在最高的山頂,從5裏外的石盆村開始,整個村莊就像一個巨大的“北”字,其中,山巒疊嶂,奇峰橫起,雞鳴犬吠充耳相聞。5歲時的一天,忽然看到代課多年的張老師,牽著母親衣襟,央求她給老師說說,讓我早點上學——我太喜歡讀書了,不是少具大誌,隻是異常羨慕那些會在路邊石板上寫字相互咒罵的孩子們——不會的字可以用漢語拚音,其中還有不少粗俗俚語,雖然歪歪斜斜,但給人心理的打擊力量一點都遜於張口就來的大人。

學校在2裏外的礫岩村,一排青石房屋,窗欞上的馬頭紙隨風飄搖。代課的張老師門牙很大,抽煙很多,上自習課的時候喜歡打瞌睡。第一天,我學到了“a、o、e、y、w、u”和“1、2、3、4”,看到了語文課本上鮮花簇擁的北京天安門。下課時,什麼地方都敢去,就是不敢到十米開外的龍王廟和猴王廟去玩——它的院子裏長著好幾株巨大的核桃樹,個個冠蓋龐大,枝葉繁密。即使夏天,那裏也格外陰涼,有一次和幾個同學大著膽子趴在窗欞上朝內觀望,一股陰森之氣憑空而來,神情詭異的泥胎高大威武,目光炯炯——尤其是右邊的龍王廟,花梁上還掛著一條金色長龍,尖利的指爪上還掛著兩個樣貌猥瑣、慘不忍睹的男人,鮮血淩空滴落。

母親說:那個人不孝順,虐待爹娘,老天爺就讓龍王把他抓走了——這大概是最簡單的傳統教育了,對我震動很大。但很快又拋擲腦後,還沒學會幾個字,就開始用拚音在路邊的石板上罵人了——每天晚上,本村的夥伴們嘯聚一起,與礫岩村的孩子們打仗——以土塊、石塊和樹條作為武器,相互拋擲和抽打,沾了便宜就跑,吃了虧心有不甘,謀算著如何報複。特別是有月亮的晚上,我們跳得更歡,還沒變聲的嗓音,伴隨著南麵山上的陣陣狼嚎,在溝穀的岩石上跌宕。有一次,我用一根楊樹枝條抽在了礫岩村的張亮身上,一道紅色的血跡蚯蚓一樣隆起。

進入二年級,老師姓曹,有一個在鄉裏當官的親戚,村人都很敬他,他也總是神采飛揚。有一次,別的同學打我,母親找到學校,讓他管管那些打我的同學。不知怎麼著,姓曹的老師發火,母親氣急,到教室拿了杌子和書包,牽著我的手說再也不上學了——我不行,哭著說還要上——禁不住哀求,沒過幾天,母親又把我送了回來,還給姓曹的老師說了不少好話——到四年級,我徹底脫離了曹老師,轉到了劉老師門下,他很和藹,教學也很好。但還是改不掉頑皮的毛病,不管上課下課,總是喜歡和同學們嬉鬧打架,有一次,和西溝村的一個女同學翻臉,相互對罵,髒話迭出——到五年級,夏天的一天,不知怎麼著,忽然對一個姓張的女同學有了好感。

這時候,小學校搬到馬路邊,緊接著大隊部、戲院和供銷社——經常拿了家裏的雞蛋換糖吃,供銷社的老人笑眯眯的,兩根手指之間夾著紙煙,前額的頭發一律向後梳——沒過多久,我才知道,他就是被我用樹條在背上抽了一道血痕的張亮的父親。大隊部的門經常開著,支書和主任每天來,坐在滿是灰塵的桌前抽煙聊天。有一年架電線杆,戲台旁邊架了好幾口大鍋,電力局的工人在那裏吃,村裏幾個幹部也在那裏吃,有幾次,我還發現他們的孩子和老婆,也都端著熱氣騰騰的大碗。吃得滿頭大汗。聽很多人說,西溝村一個閨女看上了電力局來幫助架電線的一個小夥子,整天跟著人家滿山滿河溝地跑,寸步不離——幾個月後,通電了,有一次放學回家,看到她坐在路邊的石墩上哭,渾身顫抖,眼淚汪汪,連我也忍不住跟著一起悲傷。

再後來的初中,在5裏外的石盆村,一排石頭房子四周,圍繞著一些旱地和好多棵核桃樹——我和喜歡的張姓女孩子、表弟海軍、好朋友曉民、建民和二光等人,同一天扛著杌子,背著書包到那裏上學。與此同時,也看到了並同學三年,叫我喜歡,後來又演變成暗戀對象的女同學曹菲。她家在石盆村,十幾分鍾就是一個來回。而我們這些被石盆村習慣稱作“山裏人”的孩子們,夏天時間長,可以早去晚歸;冬天則要住學——但學校根本就沒有宿舍,學生們都住在石盆村的親戚家。

第一年冬天,我和曉民住在爺爺的親妹妹——我的姥姑家,也就是曹菲所在的村莊。閑置的房子很冷,晚自習回來,躺在冰冷的被窩裏,可以清晰聽到老鼠奔跑和自己牙齒打架的聲音。那年,我13歲,還尿了一次床,濕漉漉的一大片,因為羞恥,沒敢把被子拿出來曬。後來轉移到與曹菲的村莊隔河相望舅舅家,中間是亂石的河灘,夏天下大雨,河水泱泱,有幾次還衝掉了村邊的幾座房屋。那時候,很少人家買了黑白電視機,有些同學晚上逃課,到別人家裏看電視劇《楊乃武和小白菜》。後來,我轉移到小姨家去住,因為離家遠,母親曾多次交待說:中午可以到兩個舅舅和小姨家吃飯,但我不想去,即使餓得肚子嘰裏咕嚕亂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