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你來便好,救命的到了。"玉簫笑道:"難道酒是韋家哥哥的性命?"韋皋笑道:"我原是以酒為命的,但救命還須玉姐。"玉簫聽了,臉色頓改,說道:"韋家哥哥,如何這般羅唕起來,莫非醉了。"韋皋陪著笑臉,作個揖道:"一時戲言,得罪休怪。"玉簫道:"韋家哥放尊重些。倘小廝進去,說與荊寶官並夫人知道,成甚體麵。"韋皋此際方寸著迷,已忘懷有小童在旁,被這一言點醒,直回轉頭來,喜得小童已是不在。
原來這小廝奉著主命,放下酒就回,所以連玉簫也不覺得。
當下玉簫道:"隻管閑講,卻忘了正事。"將紈扇遞與韋皋說:"荊寶官已和一詩在上,教送你觀看。"韋皋接扇看畢,不覺亂跳亂叫道:"妙,妙!好知己,好知己!"玉簫道:"為何這般亂叫起來?"韋皋不答應,連連把書房門掩上,扯過一張椅兒,即便來攜玉簫手道:"請坐了,我好與你吃同羅杯。"玉簫將衣袖一擺,漲紅麵皮說:"你從來不曾這般輕薄,今日怎地做出許多醜態,捏手捏腳,像甚規矩?"韋皋道:"我若要輕薄,也不到今日了。你荊寶官,寫下回聘帖子,將你送與我為侍妾,乃明媒正娶的,並非暗裏偷情。請小娘子回嗔作喜,莫錯了吉日良時。"玉簫道:"有甚回聘貼子在那裏,說這樣瞞天謊話。"韋皋將起紈扇,指著荊寶那首詩,說道:"這不是回聘貼子,等我念與你聽。"遂喜孜孜的朗誦荊寶這詩。"詩雲:劍南知別幾經春,寂寞居停諒損神。
夢著雨雲原是幻,月為花燭想來真。
小星後日安卑位,素扇今宵是老人。
分付桃花莫相笑,漁郎從此不迷津。
玉簫聽了道:"雖有這詩,不曉得其中是甚意思,如何就當著甚麼回聘貼子。"韋皋道:"不難,待我解說與你聽。第一句是說我離成都久了;第二句說住在此園,冷淡寂寞;第三句說我一向思想你,還是虛帳;第四句說今夜月明,就當花燭,正好成婚;第五句說教你安守侍妾之分;第六句說這扇和詩句便是媒人;第七句八句說,我與你成就親事,就比漁郎入了桃源洞,此是古話。"玉簫聽了解說,方才理會,說:"怪道來時荊寶官分付這些沒頭沒腦的話,原來一句句藏著啞謎,教我猜詳。"方在沉吟,隻聽得閣閣的敲門聲,韋皋問是那個,外邊答應:"書童送夜飯在此。"韋皋不免開門,兩個書童,捧著桌榼果子,幾色菜飯,兩枝大絳燭,送將入來,說:"荊寶官傳話,玉姐好生伏侍韋官人。這桌植送來做喜筵。蠟燭好做花燭,明早荊寶官親來賀喜。"玉簫聽說這話,轉身背立。韋皋便道:"多謝荊寶官盛情厚意,明日容當叩謝。"書童連忙將絳燭點起,自往外邊。韋皋仍將門閉上,回身說道:"何如,韋家哥哥可是說瞞天話的麼?"又走出庭內,折一枝牡丹花,插入瓶中,擺在桌上道:"這才是真正花燭成親。"玉簫道:"既然是主人之命,怎敢有違。請韋君上坐,受玉簫一拜,以盡侍妾之禮。從此後稱呼韋家郎君,再不叫韋家哥哥了。"道罷便倒身下拜,韋皋連忙扶他起來,自己不覺倒拜下去。這個拜,那個起,一上一下,全無數目。若有掌禮人在旁,可不錯亂了興拜兩字。雖然草草姻緣,果然明媒正娶。此夜肖景,玉簫姐少不得:含苞豆蔻香初剖,漏泄春光到海棠。
迷離春睡,日高才起。韋皋開出門來,不道荊寶已著書童,把玉簫鏡奩妝具,拿在門首等候了。梳洗未完,荊寶已到,見了韋皋隻是笑。韋皋見了荊寶,也隻是笑。玉簫滿麵羞澀,低著頭也微微含笑。妝罷,同荊寶見個禮兒,荊寶少坐即起,玉簫仍複後隨。荊寶道:"你今後在此服事韋家哥哥,不必隨我了。"玉簫方住了足步。過了兩日,馬夫人從莊上回來,玉簫入室拜見。荊寶告說:"韋家哥獨居寂寞思家,兒子已將玉簫送與為妾。"夫人聞言大喜。卻是為何?向年乳母臨終,終求夫人,有把玉簫荊寶為通房的話。目今俱各年長,時刻不離,疑惑暗裏已成就好事。後日娶來媳婦,未知心性若何,倘若猜疑妒忌,夫妻大小間費嘴費舌,像甚麼樣?今將伊送與了韋皋,豈不省了他時淘氣,所以甚喜,又與若幹衣飾。荊寶別有所贈,自不消說。韋皋既得玉簫,已遂所願,更喜小心卑順,朝夕陪伴讀書,焚香瀹茗,無一些俗氣,彼此相憐相愛,兩情繾綣。
那知歡娛未久,離別早到。原來韋皋父母記念兒子,曾差人到西川張節度處探問,此時已不在彼,使人空回。後來薑使君送到書信,方知反在江夏。書中說,不過年餘便歸,何期薑使君洮州之任,急切不能卸肩,所以連韋皋也不得還家。及至有了玉簫絆住,歸期一發難定。其父一則思憶,二則時近科舉,即遣人持書到江夏接他回去。韋皋見書中語意迫切,自悔孟浪,久違定省。此時思親念重,恨不得一刻飛到家中,把這片惜玉憐香的心情,便看得輕了。且不與玉簫說知,先請薑荊寶出來,告其緣故,說:"老父老母,懸望已極,不才更不能少淹,明日即當就道。玉簫勢難同往,隻得留下,待有寸進,便來接取。但是煩累賢弟,於心不安。"荊寶道:"兄長何出此言,小弟承蒙教益,報效尚未知在於何日,此等細事,何足掛懷。再欲留兄住幾時,因見老伯書中,如此諄切,強留反似不情。兄長隻管放心回府,不消縈慮。"韋皋謝了荊寶。然後來對玉簫說:"我離家已久,老親想念,特地差人來接。怎奈各鎮跋扈,互相侵淩,兵戈滿地,途中難行。不能攜你同歸,暫留在此,你須索耐心。"玉簫聞言,暗自驚心,說道:"郎君省親大事,怎敢阻擋。但去後不知何日才來,須有個定期,教奴也好放心。"韋皋道:"我此去若功名唾手,不出二三年即來。倘若命運蹭蹬,再俟後科,須得五年。"玉簫道:"妾幼失父母,惟以荊寶官為親。今歸郎君,將謂終身有托,何期未及半載,又成離別。妾之薄命,一至於此!"心中傷感,不覺淚隨言下。韋皋也自淒然,再三安慰。正言間,荊寶攜著酒肴,入來送行。三人對坐飲酒間,玉簫愁容慘切,淚流不止。荊寶道:"韋家哥暫去就來了,不必如此悲傷。"玉簫道:"世間離別,亦是常事,原不足悲,玉簫自傷簿命,不知此後更當何如,所以悲耳。"言罷愈加啼泣。荊寶、韋皋,亦各欷歔,不歡而止。這一宵枕上淚痕,足足有了千萬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