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女道人(1 / 3)

01

暮色更深,陽光的最後一抹餘暉,正照在庵堂後、雲房外的走廊上,照得廊外那幾根陳舊的木柱,也仿佛閃閃地發出了光。七月的晚風中,帶著從遠山傳來的木葉芬芳,令人心懷一暢。江輕霞走得很慢,陸小鳳也走得很慢。江輕霞沒有說話,陸小鳳也沒有開口,他似已發現自己是個不受歡迎的客人。不受歡迎的客人,就最好還是知趣些,閉著嘴。

庭院寂寂,看不見人,也聽不見人聲。這裏本就是個寂寞的地方,寂寞的人本就已習慣沉靜。

江輕霞推開了一扇門,板著臉,道:“施主請進!”

陸小鳳也沉著臉,道:“多謝!”屋子裏也沒有燃燈,連夕陽都照不到這裏。陸小鳳慢慢地往裏麵走,竟好像有點不敢走進這屋子。難道他還怕這冷冰冰的女道人將他關在這間冷冰冰的屋子裏?

江輕霞冷冷道:“這屋子裏也沒有鬼,你怕什麼?”

陸小鳳苦笑道:“屋子裏雖然沒有鬼,心裏卻好像有鬼!”

江輕霞道:“誰心裏有鬼?”

陸小鳳道:“你!”

江輕霞咬著嘴唇,道:“你自己才是個鬼!”就在這一瞬間,這冷冰冰的女道人竟突然變了,就像是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忽然用力將陸小鳳推了進去,推到一張椅子上,按住了他的肩,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陸小鳳反而笑了:“這才像是條母老虎的樣子,剛才,你簡直就像……”

江輕霞瞪眼道:“剛才我像什麼?”

陸小鳳道:“像是條死母老虎!”

江輕霞不等他說完,又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陸小鳳疼得差點叫了起來,苦笑道:“看來你們好像都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都喜歡咬耳朵!”

江輕霞又瞪起了眼,道:“你們?你們是些什麼人?”

陸小鳳閉上了嘴,他忽然發現自己又說錯話了。

江輕霞卻不肯放鬆,冷笑道:“你難道常常被人咬耳朵?”

陸小鳳道:“別人又不是小狗,怎麼會常常咬我的耳朵?”

江輕霞眼睛瞪得更大:“別人不是小狗,難道隻有我是小狗?”

陸小鳳又不敢開腔了。

江輕霞恨恨地瞪著他,道:“你老實告訴我,究竟有多少人咬過你的耳朵?”

陸小鳳道:“隻有……隻有你一個!”

江輕霞道:“真的沒有別人?”

陸小鳳道:“別人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咬我!”

江輕霞道:“薛冰呢?她也沒有這麼大的膽子?”

陸小鳳道:“她連碰都不敢碰我,我不咬她已經很客氣了!”

江輕霞撇了撇嘴,道:“現在你說得凶,當著她的麵,隻怕連屁都不敢放!”

陸小鳳笑道:“我為什麼不敢放?難道我還怕臭死她?”

江輕霞忽然笑了,笑得也有點像是條小狐狸。

就在這時,門外已有個人冷冷道:“好,你放吧,我就在這裏!”

陸小鳳的心沉了下去,他連看都不必看,就知道薛冰已來了。遇著一條母老虎已經糟糕得很。

唯一比遇著一條母老虎更糟的事,就是同時遇著了兩條母老虎。

陸小鳳忽然覺得腦袋已比平時大了三倍,簡直已頭大如鬥。

江輕霞吃吃地笑著,燃起了燈。燈光照到薛冰臉上,薛冰的臉又紅了,是被氣紅的,紅得就像是辣椒。

“先下手的為強,後下手的遭殃。”這句話陸小鳳當然懂得的。

他忽然跳起來,瞪著薛冰,冷冷道:“我正想找你,想不到你居然還敢來見我?”

看見他這麼凶,薛冰反而軟了:“我……我為什麼不敢來見你?”

陸小鳳道:“你怎麼會到這裏來的?”

江輕霞搶著道:“我們本來就是老朋友,又是一個師父教出來,專咬人耳朵的,她為什麼不能到這裏來?”

陸小鳳不理她,還是瞪著薛冰,道:“我是在問你,你到這裏來幹什麼?”

薛冰道:“你明明知道我是送東西來的!”

陸小鳳道:“送什麼?”

薛冰道:“當然就是那塊紅緞子!”她居然輕描淡寫地就承認了,而且麵不改色。

陸小鳳反倒怔了怔,道:“你不想賴?”

薛冰道:“這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為什麼要賴?”

陸小鳳幾乎又要叫了起來,道:“你幫著別人來騙我,難道還很光榮?”

薛冰道:“司空摘星並不是別人,他也是你的朋友,你自己也承認的!”

陸小鳳本就沒有否認。

薛冰笑了笑,悠然道:“我幫你朋友的忙,你本該感激我才對!”

陸小鳳又怔了怔,道:“你幫著他出賣了我,我反而要感激你?”

薛冰道:“那塊紅緞子,對你已沒什麼用處,對他的用處卻很大,我隻不過幫他將那塊紅緞子送到這裏來,又怎麼能算出賣你?”她的火氣好像比陸小鳳還大,理由好像比陸小鳳還充足十倍,又道:“何況,他豈非也是你的好朋友,你豈非也騙了他,你騙過了人家後,反而洋洋得意,我為什麼不能讓你也上個當?”

陸小鳳道:“可是你……你……你本該幫著我一點才對的!”

薛冰冷笑道:“誰叫你那麼神氣的!就好像天下再也找不出一個比你能幹的人了,我就看不慣你那種得意忘形的樣子!”

陸小鳳說不出話來了,他忽然發現男人遇著女人,就好像秀才遇見兵一樣,根本就沒什麼道理好講。女人的心理,好像根本就沒有“是非”這兩個字,無論做什麼事,隻憑她高興不高興,你若要跟她講道理,她的理由永遠比你還充足十倍。

薛冰板著臉道:“你在背後罵我,我沒有找你算賬,你反而先找上我了!”

江輕霞冷笑道:“這就叫先發製人,天下的男人好像全都有這一套!”

薛冰道:“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

陸小鳳苦笑道:“隻有一句。”

薛冰道:“你說!”

陸小鳳道:“你將那塊紅緞子交給誰了?”

薛冰道:“交給呂洞賓。”

陸小鳳又不禁怔住:“呂洞賓又是什麼人?”

薛冰道:“連呂洞賓你都不知道?你怎麼活到三十歲的?”

江輕霞道:“呂洞賓就是呂純陽,就是朗吟飛過洞庭湖的純陽真人,你知不知道?”

陸小鳳苦笑道:“我隻知道呂洞賓要的是白牡丹,不是繡在緞子上的黑牡丹。”

薛冰終於做了解釋,道:“司空摘星並沒有叫我把那塊緞子交給誰,隻要我把它放在呂洞賓的神像下麵。”

陸小鳳道:“這神像在哪裏?”

薛冰道:“就在後麵的一個小神殿裏。”

陸小鳳道:“你來了已有多久?”

薛冰冷冷道:“也沒多久,隻不過剛巧趕得上聽見你罵我!”

02

庵後的竹林裏,還有個小小的神殿,殿裏的一盞長明燈永遠是亮著的,燈光正照著純陽真人那張永遠都帶著微笑的臉。他雖然不能被供到前麵的正殿裏,去享受血肉香火,卻已很滿意了。呂洞賓是個聰明的神仙,聰明的神仙就和聰明的人一樣,都懂得知足常樂。

陸小鳳不等薛冰的話說完,已衝出來,趕到這裏,神像下果然有塊繡著黑牡丹的紅緞子。他拿起緞子的時候,江輕霞和薛冰也跟來了。

陸小鳳看著手裏的緞子,眼睛裏帶著種深思的表情,喃喃道:“想不到緞子居然還在!”

江輕霞道:“司空摘星一定也想不到薛冰這麼快就對你說了實話,還沒有來得及拿走,你已經先來了!”

陸小鳳忽然抬起頭,盯著她的眼睛,道:“也許並不是他沒有來得及拿走!”

江輕霞道:“不是他是誰?”

陸小鳳道:“是你!”

江輕霞冷笑道:“你瘋了?我要這塊見鬼的紅緞子幹什麼?”

陸小鳳道:“我也正想問你!”

江輕霞變色道:“你難道認為是我叫他去偷這塊破緞子的?”

陸小鳳居然默認。

江輕霞道:“若是我叫他將緞子送到這裏來的,他怎麼會把你也帶來了?”

陸小鳳淡淡道:“也許是他要來當麵交差,卻甩不脫我,也許是他忽然良心發現,覺得有點對不起我,也許是他故意將我帶來的,好讓我更想不到是你!”

江輕霞的臉也氣紅了,道:“這麼樣說,你難道認為我就是那個繡花大盜?”

陸小鳳也沒有否認。

江輕霞突又冷笑,道:“你也許並不太笨,隻可惜忘了一件事!”

陸小鳳道:“哦?”

江輕霞道:“你忘了江重威是我的大哥!我怎麼會刺瞎我大哥的眼睛?”說完了這句話,她扭頭就走,似已懶得再跟這種笨蛋講理了。

陸小鳳卻又攔住了她:“等一等!”

江輕霞冷笑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陸小鳳道:“隻有一句!”

江輕霞道:“好,我再聽你說一句!”

陸小鳳道:“江重威並沒有妹妹,你也沒有大哥,你本來根本就不姓江!”

江輕霞的臉色突然變成慘白:“你……你……怎麼會知道的?”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本來也不願知道的,怎奈老天卻偏偏要我知道一些我本來不該知道的事!”

江輕霞恨恨地瞪著他,道:“你還知道什麼?”

陸小鳳道:“你真的要我說出來?”

江輕霞道:“你說!”

陸小鳳道:“你本是江重威未過門的妻子,後來卻不知為什麼出了家,你在他麵前故意裝作不認得我,就是為了不願刺激他,不願讓他知道……”

江輕霞身子已開始發抖,突然大叫道:“不要說了!”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道:“這些話我本就不想說出來的!”

江輕霞身子抖個不停,用力咬著牙,道:“不錯,我跟江重威的確從小就定了親,可是等我們長大了,見了麵之後,卻發現彼此根本就不能在一起過日子,所以……”

陸小鳳道:“所以你就出了家?”

江輕霞點點頭,黯然道:“除了出家外,我還有什麼別的路可走?”她眼圈發紅,淚已將落。

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年紀輕輕的就出了家,那其中當然有段悲慘辛酸的往事。

薛冰好像也要哭出來了,咬著嘴唇,瞪著陸小鳳,道:“你本不該逼她說出來的!”

江輕霞突然又大聲道:“沒關係,我要說!”她悄悄地拭了拭淚痕,挺起了胸,道,“我雖然出了家,可是我還年輕,我受不了這種寂寞,所以我還想到這世界上去闖一闖,所以我認得了很多男人,也認得了你!”

陸小鳳輕輕歎了口氣--一個人出家,並非就是說她已等於死了,她本來就還有權過她自己的生活,她本來就有權活下去。

江輕霞道:“你若認為我不願讓江重威知道,你就錯了,你若認為我不願嫁給他,所以才要刺瞎他的眼睛,你就更錯了,他……”她的聲音突然停頓,吃驚地看著窗外。

江重威已從門外的黑暗中,摸索著走了進來,臉色也是慘白的,黯然道:“並不是她不願嫁給我,而是我不能娶她!”

薛冰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江重威道:“因為我……”

江輕霞又大叫道:“你不必說出來,沒有人能逼你說出來!”

江重威笑了笑,笑得很淒涼,道:“沒關係,我也要說。”他臉上充滿了痛苦之色,慢慢地接著道:“我不能娶她,因為我早就是個廢人,我根本不能做別人的丈夫,更不能做別人的父親!”

薛冰終於明白,但卻已在後悔,為什麼要知道這種事,別人的不幸,豈非也同樣令自己痛苦?

江重威又道:“輕霞在外麵做的事,我全都知道,無論她做了什麼,我都不會怪她,何況我也知道她表麵看來雖不羈,其實卻並不是個很隨便的人!”

江輕霞垂下頭,淚已落下。一個像她這麼年輕的女人,本就很難忍受青春的煎熬,她無論做了什麼事,本都是值得原諒的。可是她自己卻無法原諒自己。

江重威道:“不管你們怎麼說,我都可以保證,她絕不是那個刺瞎我眼睛的人!”

陸小鳳突然又問道:“你真的可以保證?你真的看清了那個人不是她?”他心裏也充滿了同情和悲痛,但這件事的關係實在太大,他隻有硬起心腸來。他一定要問個仔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