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像蒲公英一樣生存
即使是同一種類型的生命,如果處在不同的生存境遇中,所呈現出的生存質量和生命內涵,也是有著許多的區別和差異的。譬如在我們的視野中那些散淡地綠著或者黃著的野草閑花,特別是像蒲公英這種普通甚而有些卑微的草本植物。
在我的印象中,蒲公英永遠屬於那種十分平凡,十分普通的小草。許多地方的田野山坡,甚至路邊牆角,都能夠見到它們的蹤影。在萬物芸芸的自然界,他們永遠從屬於一種可有可無的配角地位。即便如此,在不同的生存環境中,它們所呈現出的精、氣、神,也是有著許多差別的。
蒲公英一般都在三四月間發芽長葉,七八月間開花結果。葉子倒披針形,與一種名叫馬齒莧的野菜及其相似。開黃色的小花,結褐色的瘦果,根、莖、葉都能入藥,有清熱解暑的功用。
我鍾愛蒲公英的花朵和果實,總認為那金黃的花朵和傘狀的果實,富有一種浪漫的詩意。它的花朵所呈現出的那種金黃,是一種十分純粹,十分到位的金黃。花形與菊花一般大小,其風韻也不在菊花之下。等到它的果實完全成熟之後,便會綻開成一柄柄潔白輕盈的小傘兒。那小傘兒毛茸茸的,輕盈如鴻毛,傘托上墜一顆圓錐形的,飽滿而豐潤的籽粒。微風一吹,便像一朵降落傘似的,飄飄悠悠地隨風而去。它們從不在乎風兒會將它們帶向哪裏飄往何方?也從不計較落腳的地方是貧瘠還是豐肥。反正隻要有一丁點的泥土、陽光、水分,它們就會停留下來,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綿延生命的血脈和根須。
一度時期,我對蒲公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曾對生長在不同環境中的蒲公英作過仔細的比較和觀察。結果發現那些生長在豐肥的田野阡陌間的蒲公英,雖有如野草般得以放任地滋長,自由地繁衍,快意地沐浴著酣暢的春風和雨露,但大概是由於生長得過分通順,過分自在的緣故,這些地方的蒲公英,竟然全都長得一付沒精打采的模樣。要麼猥瑣而呆板,要麼蒼老而枯黃。一星瘦瘦的黃花,點綴於斑駁紛披的枝葉間,雖老辣有餘,然生氣不足,因而總是被那些毫無章法地狂生猛長的野草山茅所排擠,所覆蓋,不能給人以更多值得咀嚼,值得品味的東西。也曾見識過被園藝師栽培馴化的蒲公英,開紫色的花,枝葉和花朵都遠比野生的肥碩壯實,然仔細揣摩,又覺得那絢麗雍容的表象背後,總透著一股掩飾不住的俗氣和膚淺。缺乏應有的空靈之氣,空有華表而少卻內在的質感。
我先前工作的單位小院,也是隨處可見蒲公英的生長。而且越是路邊牆角,越是石階縫隙,它們生長得就越加旺盛。即使是那些已經澆灌了厚厚的混泥土麵的院壩和走道之間,隻要有哪怕是一絲絲龜裂的縫隙,它們就能紮根繁衍。
那些生長在路道和台階之間的蒲公英,為了避免行人的踐踏和傷害,全都臥石而生,伏地而長。為了生存,它們剛一破土,就懂得了向大地匍匐,懂得了以一種隱忍和有度的曲伸來保護自己。這些生存在極其艱辛困苦甚至幾近絕境的不毛之地中的蒲公英,最首要的為題就是想方設法地存活下來,然後才是長葉開花,繁衍後代。
它們的生命簡直太頑強了,隻要有一丁點的泥土,有一絲絲的潮潤,它們就會存活下來,深紮下它們細小卻充滿力量的根須,鋪展開它們蔥鬱的葉片,綻放出它們金黃的花朵。甚至在單位組織我們一次次地將它們當作雜草垃圾鏟除之後,隻要雨水一澆,過不了幾天,它們又會滋長出鮮活的嫩芽。即使把它們連根拔了,到第二年的春天,和風一吹,雨露一潤,它們又會重新萌發出新枝嫩葉,而且會比上一年長得更蓬勃,更茁壯,更稠密,更旺盛。隻要一息尚存,一脈尚在,它們就絕不會消亡,絕不會斷了血脈和根本。它們就會繼續繁衍下去,綿延下去,發展壯大下去,直至每一寸土地,都深深契結起它們源遠流長的生命之根。
作為詩人,我更為鍾愛這些身處逆境,屢經風霜,忍辱負重,飽受曆煉卻又永遠堅忍不拔,淡泊枯榮,始終倔強地堅持著生命的渴望,竭盡全力地抗爭著,生長著,繁衍著的蒲公英。鍾愛他們那種金黃紛披,迎風孓立,寂寞傲世的品性和風骨。鍾愛它們即使拚卻整整一生,換來的雖然僅僅隻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輝煌,一次平凡而樸素的開放,但卻依然無怨無悔的那種襟懷和勇氣。
在蒲公英這個龐大的植物群落中,它們是活得最為寂寞最為清貧,然而又最為堅韌最為無畏的一種。其精、氣、神均已融為一體,統於一脈。它們無視自身的卑賤和弱小,總是年複一年地重複著生命的輪回。它們讓我最終領悟到了生命的本質,那便是——活著,然後永不妥協地生長與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