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3)

這世事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了,眼前的一切似乎全亂了套。

前南方機器廠工會副主席江廣金在1988年4月2日晚上驟然發現了南方機器廠和他這個三代同堂大家庭的共同危機。這危機像亂麻一樣攪在一起,讓江廣金幾乎失卻了判斷的自信和判斷的能力。打從年前老伴去世,江廣金還沒一下子碰到過這麼多充斥著火藥味的難題。

首先,對南方機器廠搞股份製江廣金就想不通。好端端的國營企業,搞什麼股份製?年輕人不知道啥叫股份製,他可知道。1937年,南方機器廠在李響的親爹大約翰手上起辦時,就搞的股份製。大約翰出錢多,是大股東,當董事長;國民黨的一個師長出錢少,是小股東,當副董事長,還有些更小的股東當董事。1949年春上,正是為了反對這些萬惡的資產階級,工人們才在黨的領導下鬧起了迎解放的大罷工,才有了後來國營的南方機器廠。現在又改回去,把廠子賣給工人,賣給社會上那些不相幹的人,這還叫社會主義麼?廠裏的工人們認定這是攤派,卻沒想到這個走什麼路的重大原則問題!江廣金認為這是工人們的重大失誤。如果讓他為工人們出出主意,他一定要打出“堅持社會主義公有製方向”的旗幟。

當然,這種話不能隨便說,尤其不能在江海玲、江海生這一雙不爭氣的小兒女麵前說。江廣金同誌做了15年工會副主席,是受黨多年教育的老黨員,懂得組織原則:上麵定下來的事,不理解也得先執行,日後再糾正。再者說,也得維護大兒子江海洋的權威,老話說過的,家有長子,國有大臣。不過,大兒子也太過分了,搞股份製實在太賣力了,所以,當江海玲向這位江廠長發難時,江廣金同誌一言未發,甚至還想說一句:“看看,我們的工人同誌並不願意做資產階級嘛。”

尤其讓江廣金生氣的是,江海玲明確提到米粒爺倆的困難,這位江廠長仍然無動於衷,還要大家對股份製有個正確認識,這分明屬於混賬了,這種混賬勢必造成領導和群眾更加尖銳的矛盾,江廣金真不知道江海洋該咋著對付!

江海洋的混賬並不證明江海玲和江海生就是好東西。

小女兒江海玲是被她去世的母親嬌慣壞了,從電子工業局技工學校分到南方機器廠短短兩年換了三個車間,兩個工種,哪個車間主任都不敢管她。在家裏也橫,不但敢衝著三個哥發狠,還敢和他這當爹的較勁。明明知道他最反對江海生辭職,今天竟敢當麵大呼小叫的“堅決支持”,真是反了!

江海生就更提不得了,好好的鐵飯碗他不端,放著工人階級不做,偏想辭職去搞皮包公司,整天想著怎麼發財,還企圖腐蝕拉攏他這種老幹部,經常給他買好煙買好酒。還說什麼隻要發了比較大的財,一定給他買個比較大的別墅,讓他在比較大的別墅院子裏種大白菜、養小雞。像江廣金這樣的老幹部會上這種小騙子的當嗎?江廣金義正詞嚴地多次向江海生聲明過:“你江小三不要老用糖衣炮彈進攻我,老子吃掉你的糖衣,炮彈踢給你……”原以為江海生也就是做做業餘資產階級,沒想到,這小子還想專業幹資產階級了,借口反對買股票,公然宣布辭職。據江廠長彙報說,這小紕漏筒子今天又闖了個離奇的禍:專門給廠領導開車,竟把廠領導卸在半路上了。這叫什麼事?世界上哪有這種甩掉蛋的工人!

比較好的,還是二兒子江海峰。不過,這位江主任挺滑頭,在家裏也和在銀行一個樣,遇到矛盾繞著走,與他無關的事,他一般都不表態。江小三鬧辭職鬧了這麼久,他不管不問。和他一提,他就往他哥江海洋頭上推,好像他對江小三沒責任似的……

江海玲走後,江廣金經過冷靜的思索後決定,今晚還是要抓主要矛盾。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擼。根據黨的統一戰線的曆史經驗,要暫時聯合混賬的江廠長和滑頭的江主任先解決掉這個江小三的問題,就一句話:不準辭職。

江小三卻直到晚上11點多才露麵,進門時,手裏拎著鳥籠,嘴上叼著香煙。

江廣金一聲斷喝:“小三,你還認識家呀?!”

江海生翻著白眼:“幹啥呀,幹啥呀,老爺子?您嚇嚇我就算了,別嚇著您的鳥!這鳥可是我孝敬您老的!”

江廣金馬上警覺起來:“咋想起給我買鳥?”

江海生說:“後天不是您老的70大壽麼?咱能不獻獻孝心?”

自己的生日自己都忘了,難得三兒子還記得。更難得的是,這小三別的不買,偏買了一隻鳥,——還是隻畫眉,一眼就能看出,比後院二約翰的那隻畫眉好。

江廣金有了些感動,口氣也緩和了不少:“好了,好了,小三,你隻要像你大哥、二哥那麼上進,少讓我煩心生氣就行了。”

江海生把鳥籠掛在窗下,嬉皮笑臉地說:“老爺子,就衝著我孝敬您老這麼好的一隻鳥,您老也不該煩心生氣了嘛!——知道多少錢麼?40多塊呢!”

江廣金咕嚕了一句:“也太貴了。”

江海生說:“烏鴉便宜,您老要麼?!”

一家人都笑了,——就連一直苦著臉的江海洋也被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