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袁政府盛倡帝製,有幾個老成練達的人物,料知帝製難成,先後遞呈辭職書,出都自去。
第一個便是李經羲,第二個便是趙爾巽,第三個便是張謇,這三位大老,統是袁氏老朋友,張謇與老袁,且有師弟關係,小子走筆至此,更不得不特別表明。忘師蔑友,越見得利令智昏。袁總統世凱,籍隸項城,係前清河道總督袁甲三侄孫,侍郎保恒侄兒,父名保慶,也曾為江南道員。世凱少時,嚐應童子試於陳州,府試考列前十名,到了院試,督學為瞿鴻,見他試文中不守繩墨,擯斥不錄,世凱引為大恨。聞李鴻章總督直隸,即往投天津,執世家子禮,投刺進謁。李接見後,頗加賞識,給他差委。保恒得知消息,遂往見鴻章道:“舍侄弛不羈,後恐敗事,幸毋重用。”鴻章微哂道:“爾何故輕覷爾侄?我看爾侄功名,將來定出爾我之上呢。”保恒乃退。兩人所見。俱有特識。嗣是鴻章晤著世凱,獎勵中兼寓勸勉,頗欲他陶冶成材,奈他是少年傲物,不肯就範。適吳軍門長慶,駐師朝鮮,與袁氏向係世好,因此世凱複棄李投吳,吳又與語道:“爾尚年少,應先讀書,我幕府中多名士,爾可去問業,借聆教益。”世凱無奈,隻好唯唯從命。看官!你道吳幕中是何等名流?一是海門周家祿,一就是通州張謇。周見世凱文字,頗多獎詞,獨張謇不稍假借,批示從嚴。世凱又鬱鬱不樂。後來入躋顯要,竟任直督,嚐延周入幕,與張竟不通聞問。至清廷創議變法,世凱力請立憲。張乃致書與論憲政,始通款好。至是世凱為民國總統,張入任農商總長,新例上似分主輔,舊誼上總屬師生。敘入袁張曆史,具有關係。自從帝製風潮,日益澎湃,張卻懷著舊交,入內規諫。偏偏忠言逆耳,反碰了一鼻子灰,那時無可戀棧,不如掉轉了頭,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就是李經羲、趙爾巽二人,也明知多言無益,索性歸休。大家同一思想,遂密檢行囊,混出京城,到了都門外麵,方遣人齎送辭職書,婉言告別。隻有國務卿徐世昌,一時不便脫身,權且挨延過去。
誰知都城裏麵的新聞,愈出愈奇,忽傳段祺瑞有被刺情事,急遣人探聽消息,回報段幸無恙,不過略受虛驚,所有刺客,也不知來曆,無從究詰了。世昌暗暗點頭,嗟歎不已。原來段祺瑞解職閑居,因恐為袁所忌,仍然留住都門,蟄伏不出。他素性向喜弈棋,除晝餐夜寢外,惟與一二知己,圍棋消遣。某夕風雨淒清,旅居岑寂,他在書齋中兀坐,未免鬱悶,隨手就書架上,檢出一本棋譜,借著燈光,留神展閱。約有一二小時,不覺疲倦起來,正思斂書就寢,忽聽窗外的風聲,愈加猛烈,燈焰也搖搖不定,幾乎有吹滅形狀,那門簾也無緣無故的揭起一角,仿佛有一條黑影,從隙竄入。說時遲,那時快,他身邊正備著手槍,急忙取出,對著這條黑影兒,撲的一響,這黑影兒卻閃過一邊,接連又是一響,那黑影兒竟向床下進去了。人耶?鬼耶?他至此反覺驚疑,亟撚大燈光,從門外喚進仆役,入室搜尋,四覓無人。又由他自掌洋燈,從床下一照,不瞧猶可,瞧著後,不禁猛呼道:“有賊在此!”仆役等便七手八腳,向床下牽扯,好容易拖了出來,卻是一個熱血模糊的死屍,大家統亂叫道:“怪極!怪極!”再從屍身上一搜,隻有手槍一支,餘無別物。祺瑞亦親自過目,勉強按定了神,躊躇半晌,才語仆役道:“拖出去罷,明晨去掩埋便了。”仆役不知就裏,各絮語道:“這個死屍,不是刺客,便是大盜,正宜報明軍警,徹底查究為是。”祺瑞道:“你們曉得什麼?現在的時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死屍是為了金錢,甘心舍命,我今日還算大幸,不遭毒手。明晨找口棺木,把他掩埋,自然沒事,倘有人問及,但說我家死了一仆,便好了結。大家各守秘密,格外加謹,此後有麵生的人物,不許入門。如違我命,立加懲處,莫謂我無主仆情。”辦法很是。仆役等方將死屍拖出院中,祺瑞申囑仆役,不準多說,方攜燈歸寢去了。此夕想亦未必臥著。
翌日,仆役等奉命施行,舁出屍棺,就義塚旁掩埋了事。大家箝住了口,不敢多嘴。但天下事總不免走漏風聲,段寓內出了此案,不消兩三日,已傳遍都中,惟刺客不知何人,從明眼人推測出來,已知他來曆不小,暗地為段氏慶幸,且佩服段氏處置。段祺瑞經了此險,越發杜門謝客,遵時養晦,連幾個圍棋好友,也不甚往來了。過了數日,且托辭養病,趨至西山,覓室靜處,不聞朝事。老袁還陰懷猜忌,密囑爪牙,偵探他的行動。嗣聞他閉戶獨居,沒甚變端,才稍稍放心。惟山東將軍靳雲鵬,素附段氏,段既去職,靳失內援,遂南結江蘇將軍馮國璋,為自衛計。當時謠諑繁興,競說靳為段氏替身,馮靳相結,不啻馮段相聯,漸漸的傳入老袁耳中,於是忌段忌靳,並忌及馮。內飭長子袁克定,自練模範軍,抵製段氏,外借換防為名,調陸軍第四師第十師屯駐上海,第五師中的一旅,駐紮蘇州;安武軍的第一路,倪嗣衝屬部,駐紮南京,無非是防馮為變,預加鈐製的意思。防東不防西,仍是失著。還有一位鐵中錚錚的大人物,廁身參政,通變達權,惹起袁氏注目,日加疑忌,險些兒埋沒英雄,坑死京中,這人非別,就是前雲南都督蔡鍔。繡幡開遙見英雄俺。鍔自雲南卸任,奉召入京,應三十六回。袁總統優禮有加,每日必召入府中,托言磋商要政,其實是防他為變,有意鈐束。鍔亦恐遭袁忌,自斂鋒芒,每與老袁晤談偽作呆鈍,且自謂年輕望淺,閱曆未深,除軍學上略知一二外,餘均茫昧,不識大體。老袁故意問難,鍔亦假作失詞,誰料老袁卻善窺人意,暗地笑著,嚐語左右道:“鬆坡蔡鍔字。的用心,也覺太苦了。古人說得好:‘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他想照此行事,自作愚拙,別人或被他瞞過,難道我亦受他蒙蔽麼?”既是解人,何不推誠相與?左右湊趣道:“誰人不願富貴,但教大總統給他寵榮,哪一個不知恩報恩哩。”老袁點首無言,嗣是格外優待,迭予重職,初任為高等軍事顧問,又兼政治會議議員,及約法議員,更任將軍府將軍,繼複為陸海軍統率處辦事員,又充全國經界局督辦,並選為參政院參政。滿擬把各項榮名,各種要任,籠絡這滇南人傑。偏他是聲色不動,隨來隨受,得了一官,也未嚐加喜,添了一職,也未嚐推辭,弄得袁總統莫明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