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湖南將軍湯薌銘,與四川將軍陳宦,本皆袁氏心腹,隻因雲、貴義師,直逼境內,不得不變計求安。陳於五月二十二日,宣布獨立,湯猶在卻顧中。是時零陵鎮守使望雲亭,已早與桂軍聯合,在永州宣告獨立,自稱湘南護國軍總司令,且有電致湯,勸他速定大計,毋容瞻徇等語。湯正焦急萬分,適宣慰使熊希齡到省,兩下商議,想出一策,聯名電達中央,要求撤退北軍,免延戰禍。老袁複電照準,既而又有悔心,仍令北軍駐湘,且調倪毓軍,回防湘境,另派雷震春赴陝。倪至嶽州,湯執前說力爭,倪不得入,乃率兵退去。五月二十四日,湘西鎮守使田應詔,又在鳳凰廳獨立,自稱湘西護國軍總司令。於是湯薌銘為勢所迫,不得已宣布獨立,勸袁退位。
第一電拍致老袁,其詞雲:
北京袁前大總統鈞鑒:前接馮上將軍通電,籲請我公敝屣尊榮,誠見我公本有為國犧牲之宣言,信我公之深,愛我公之摯,以有此電。循環三複,怦怦動心。國事棘矣,禍機叢伏,乃如萬箭在弦,觸機即發,非可以武力爭也。武力之勢力,可以與武力相抗,今茲之勢力,乃起於無絲毫武力之人心。軍興以來,遍國中人,直接間接,積極消極,殆無一不為我公之梗阻。薌銘武人,初不知人心之勢力乃至於此,即我公亦或未知其勢力之遽至於此。既已至此,靖人心而全末路,實別無他術,出乎敝屣尊榮之上。我公所謂為國犧牲者,今猶及為之,及今不圖,則我公與國家同犧牲耳。議者謂我公方借善後之說,以為延宕之計,誠不免妄測高深。顧我公一日不退,即大局一日不安,現狀已不能維持,更無善後之可言。湘省軍心民氣,久已激昂,至南京會議,迄無結果,和平希望,遙遙無期,軍民憤慨,無可再抑。茲於二十九日,已徇全湘眾民之請,宣布獨立,與滇、黔、桂、粵、浙、川、陝諸省,取一致之行動,以促我公引退之決心,以速大局之解決。薌銘體我公愛國之計,感知遇之私,捧誠上貢,深望毅然獨斷,即日引退,以奠國家,以永令譽。曾任幹冒,言盡於斯。湯薌銘叩。
第二電更加憤激,直欲與老袁開戰。其詞雲:
自籌安全發生,樞府大僚,日以叛國之行為,密授意旨,電書雨下,怵誘兼至,傀儡疆吏,奴隸國民,疇實使然?路人共見。薌銘忍尤含垢,眥裂冠衝,以卵石之相懸,每徘徊而太息。天佑中國,義舉西南,正欲提我健兒,共襄大舉,乃以瘠牛全力,壓我湖湘,左掣右牽,有加無已。現已忍無可忍,於本日誓師會眾,與雲、貴、粵、桂、浙、陝、川諸省,取一致之行動。須知公即取消帝製,不能免國法之罪人。薌銘雖有知遇私情,不能忘國家之大義。前經盡情忠告,電請退位息爭,既充耳而不聞,彌拊心而滋痛。大局累卵,安能長此依違?將士同胞,實已義無反顧。但使有窮途之悔悟,正不為萁豆相煎,如必舉全國而犧牲,惟有以幹戈相見。情義兩迫,嚴陣上言。湯薌銘叩。
看官!你想陳宦、湯薌銘兩人,受袁之恩,算得深重,至此盡反唇相譏,恩將仇報,哪得不氣煞老袁?老袁所染尿毒症,至此複變成屎毒症,每屆飯後,必腹痛甚劇,起初下濁物如泥,繼即便血,延西醫診視,說他髒腑有毒,啖以藥水,似覺稍寬。越日,病恙複作,腹如刀刺,老袁痛不可耐,連呼西醫誤我,隆裕以腹疾致死,老袁亦以腹疾亡身,莫謂無報應也。乃另聘中醫入治。中醫謂是症乃尿毒蔓延,仍當從治尿毒入手,老袁頗以為然,亟命開方煎服。服了下去,腸中亂鳴,亟欲大解,忙令人扶掖至廁,才行蹲坐,北方大小便,皆至廁所。忽覺一陣頭暈,支持不住,一個倒栽蔥,竟墮入廁中。侍役連忙扶起,已是滿身汙穢,臭不可近。各姬妾聞報往視,聞著一大陣臭氣,連掩鼻都來不及,哪裏還敢近前?獨第八妾葉氏,不嫌醃,急替他換易衫褲,並用熱水揩洗。老袁撫葉氏臂,籲籲歎息道:“你平時沉默寡言,至今能獨任勞苦,不怕臭穢,我才知你的心了。”葉氏之心,至此才知,無怪受人蒙蔽,始終未能瞧破。葉氏為之泣下,老袁亦灑了幾點痛淚。
至扶入寢室後,精神委頓不堪,閉目靜臥,似寐非寐;但覺光緒帝與隆裕太後,立在麵前,怒容可怖;倏忽間,變作戊戌六君子;又倏忽間,變作宋教仁、應桂馨、武士英、趙秉鈞等;又倏忽間,變作林述慶、徐寶山、陳其美等;後來有無數鬼魂,麵血模糊,統要向他索命的模樣。這是心虛病魔,並非真個有鬼。他不覺大叫一聲,嚇得冷汗遍體,及啟目四瞧,並無別人,隻有葉氏在旁侍著,並低聲問明痛苦,當即答言道:“我不過精神恍惚,此外還沒有什麼痛楚,但你也很困乏了,如何不去休息?她們如何並不見來?”葉氏道:“姊妹們都來過了,見陛下安睡,不敢驚動,所以退去。”老袁道:“你何故未退?”葉氏忍著淚道:“天下可無妾,不可無公,妾怎忍退休?”老袁不禁欷道:“可惜我平日待卿,未嚐稍厚,今日自覺愧悔哩。”
言未已,見閔姨進來,自思許多姬妾,惟閔氏資格最老,而且性情渾厚,從不聞她爭論,隻自己得了新歡,往往忘卻舊愛,此時回溯生平,也覺抱歉得很。閔姨卻近前婉詢,很是殷勤,反惹起老袁許多悵觸,便與語道:“你隨我多年,好算是患難夫妻,今日我已病劇,恐怕要長別了。”閔姨道:“陛下何出此言?疾病是人生常事,靜養數日,自然複原,何必過慮!”老袁道:“我年已望六,死不為夭,但回憶從前,諸多錯誤,就是待遇卿等,也覺厚薄不均。我死後,卿等幸勿抱怨。”閔姨嗚咽道:“妾到此已二十多年,一衣一食,無不蒙恩,怎敢再生異想?但願陛下逐漸安康,妾仍得托庇帷。萬一不幸,妾……妾也不願再生呢。”為下文自盡伏筆。說到末句,已是涕淚滿頤,語不可辨。老袁此時,益覺悲從中來,痰喘交作。經葉、閔兩姨,替他撫胸捶背,方略略舒服,蒙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