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都去看望父親,看到他侃侃而談的樣子,我心裏很高興。也有很安靜的下午,我們父女倆傾心長談,談文學,談人的內心世界,問問我們三個孩子小時候發生的事。每當這種時刻,父親仿佛又變得很年輕了。父親骨子裏是一個文人,對生活的感知頗多,有時他說:“女兒啊,你寫作完成了我的一個心願。爸爸曾經也想當一個作家呢,後來不知怎麼成了一名醫生。”
在父親住院的前一兩個月,我曾經有一種幻覺,覺得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了,父親永遠也不會走,這間病房裏雪白的日光燈永遠亮著,隻要我來,都有一個叫“爸爸”的人安詳地躺在那裏等我。
那時父親走動自如,吃完晚飯,還可以在醫院的走廊裏散個步。弟弟買了一輛更高級的汽車,深灰色的豐田,父親知道了,一定要下樓去看一看,坐一坐。我們沒讓他下樓,說外麵風大。
終於有一天,我感覺到了死亡的逼近,那是我扶父親上洗手間,在此之前他一直能走路,走得好好的。可這一次,他剛一下床,我扶著他,他一隻手搭在我肩上,剛走兩步,我一下子感覺到他身體的重量塌了下來,我失聲叫了一聲“爸——”
這時保姆正好外出歸來,我倆一起把我爸抬回到床上。他身體的半邊已經癱了,他用醫生的術語告訴我:“這叫偏癱。”我感覺到有風從門外吹進來,好像有什麼人要把父親帶走似的。
從此我父親就隻能躺在床上聽我說話了。有一天我在電視台錄完節目後直接趕到病房,父親躺在枕頭上側過臉來看我,說了句“我女兒今天真漂亮”!我知道我是父親的驕傲,是聰明懂事的大女兒,是事業有成的女作家。父親看到我眼睛裏就有一種光亮,什麼疼痛都忘記了。
“女兒有出息都是爸爸的功勞。”我爸喜歡說,“你看我女兒多有出息,孩子是寵不壞的呀。”
在他病重的時候,一直對來看他的人說:“我大女兒是作家,她很棒!”這是我一生中聽到讚美次數最多的一段日子。我從來不告訴父親,文壇有多複雜,網絡有多凶險,寫作有多辛苦,成名是多麼招人妒忌。我隻讓父親看到鮮花和掌聲,讓他看到我新書美麗典雅的封麵,以及封麵上那大大的“趙凝”兩個字。
一個家的預感是極準的。那時我父親還在美國看望我妹,忽然有一天我夢見父親坐在我家二樓的白沙發上,腦袋在流血。那個夢把我嚇壞了。父親走後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獨自一人上二樓客廳,有時又極想上去,因為感覺會在那裏遇見父親。終於有一天夜裏,我在樓下書房裏寫作,窗外狂風大作,雷陣雨就要來了,我噔噔跑上木樓梯去關二樓的窗。就在這時,我感覺到了巨大的阻力,我用力往裏關窗,但卻有人用力往外拉。風尖叫著,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砸下來,可窗子就是關不上,窗外仿佛有人。
“爸爸!”
我在心裏輕輕叫了一聲,外麵的人終於鬆了手。爸,我知道是你,你回來看我,看我生活得好不好,是否像從前一樣快樂?寫作有沒有太累?有沒有事情讓我心亂如麻?有沒有我真心幫助過的人,反過頭來咬我一口,恩將仇報?當然會有,但女兒很堅強,很寬容。因為天上有一雙眼睛在看我,那就是最愛我的父親。
父親是睜著眼睛走的,這讓我和弟弟印象深刻。追悼會那天,我們姐弟到太平間去接父親,從那巨大的冰盒子裏抽出來的父親的遺體嚇了我們姐弟倆一跳,隻見西裝革履的父親大大地睜著眼睛,眼神如清澈的湖水,閃爍著從未有過的光芒。
從此以後,那雙眼睛就到了天上,我一個人常在寫作的間隙在星空下散步,遠處的山影朦朧可見,樹影搖動,空氣中彌漫著白玉蘭的清香。我會聽到有個聲音在耳畔與我交談,有個影子一直跟隨著我,鼓勵我,安慰我,甚至跟我開個小小的玩笑,用小樹枝拉一下我的裙擺或衣角,這時我會覺得活著是多麼美好!
還想再叫一聲“爸爸”,我是因你而來到這個世界的。你是我生命的起點,是你給了我美麗的臉龐,勻稱的四肢,健康的體魂;是你給了我享受生命的理由,讓我懂得愛,並把更多的愛傳播出去,安撫更多受傷的心靈,創造更多的美麗神話。
我就是為寫作而生的。謝謝父親的血脈讓我擁有寫作的才能和毅力,作為一個作家和女兒,我感到內心恬靜,充滿了生活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