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1 / 2)

到大西南的紅旗煤礦轉眼又是十五年,這就到了一九七九年。這年八月,和孫成蕙、劉存義一家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母親鄒招娣病倒了,生命垂危,孫成偉、孫成芬接到孫成蕙的電報,陸續從安徽等地趕到大西南來了。

大西南的這次重逢讓孫成蕙感慨不已:這十五年裏,光那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搞了十年,大家一個個都吃夠了苦頭,連劉存義這樣的人都差點兒把命送掉,姐夫田劍川和姐姐孫成芬的遭遇就可想而知了。苦難的歲月在田劍川和孫成芬臉上刻下了深深的印痕,他們全蒼老得不成個樣子了,看起來起碼比實際年齡要大十好幾歲。可他們滿是皺紋的臉上卻是喜滋滋的,一見麵就告訴孫成蕙,田劍川的右派問題改正了,他們正等著組織上落實政策哩。還征求孫成蕙的意見,問孫成蕙是留在安徽好,還是回北京紅光中學好?在醫院裏見到母親後,夫婦二人又在母親清醒時和母親大談北京的小嘴胡同,說是等母親病好之後,要帶著母親到北京好好看一看。喜得母親淚水直流。

哥哥孫成偉倒不太顯老,也還是那麼荒唐,來得晚不說,在上海轉車時還弄了一大包衣服帶過來。他自己也穿上了一身蹩腳的花格子西裝,像個歸國土華僑。孫成蕙問他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孫成偉不說,滿嘴新名詞,盡打哈哈,道是“一場浩劫”嘛,國家主席都被搞死了,誰能好得了?所以,要“團結起來向前看”。孫成蕙明確問到“壞分子”的問題,孫成偉才說,地富反壞右全摘帽了,哪能光留他這麼一個壞分子?據孫成偉說,他現在完全是個守法公民。

守法公民孫成偉仍像過去那樣玩世不恭,頭一天到家,看著鏡框裏孩子們這十五年中的照片,便發出了不無譏諷的感歎:“這可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一代新人在成長啊!這幫小兔崽全人模狗樣的了嘛!”

孫成蕙說:“可不是嘛,五個孩子都大了,我和存義也快熬出頭了。你看,這是援朝,到陽山市電子管廠做學徒工頭一個月照的。這是勝利,下放農村後參加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時照的。這是躍進,不像小時候吧?現在是個書呆子,走路都看書,一心想考大學。哦,這兩個是文革和敢鬥……”

孫成偉很奇怪:“哎,成蕙,咋文革和敢鬥了?這一對雙胞胎不是叫困難和自然麼?是存義給他們起的名嘛,起名時我在場嘛。”

孫成蕙歎了口氣:“別提了。為這名字,存義在文化大革命中可是吃足了苦頭,說他反動透頂,右胳膊都讓紅衛兵小將扭斷了。後來改名了,自然改文革,困難改敢鬥。那時不是講‘敢於鬥爭嘛’。”

孫成偉皺起了眉頭:“男孩叫個文革還好,女孩叫敢鬥就不好聽了。”

孫成蕙說:“那時候哪還顧得上啥好聽不好聽的?哥,你可不知道那些紅衛兵小將有多厲害,讓戶籍民警把戶口本帶到批鬥現場,讓劉存義當場改的。前棟房老仇家那孩子名改得更慘,原叫仇增強,對誰的仇恨在增強呀?改吧,正好我們國家人造衛星上天,就改了個名‘人造’……”

孫成偉樂了:“哦,人造?肯定是人造,不會是狗造!”

孫成蕙歎息著:“唉,那年頭的事喲,荒唐透了……”

正說著,一個酷似年輕時孫成蕙的姑娘一蹦一跳進了家門,姑娘人未到,聲音先到了:“哎,老媽,我舅舅他老人家光臨了麼?”

孫成蕙脫口道:“光臨了!”說罷就後悔了,指著姑娘的額頭道,“什麼光臨?你這小五子,和你舅一樣,總沒個正經時候,你舅來了,這不是你舅舅麼?”

孫成偉笑嘻嘻地端詳著麵前的姑娘:“是我們劉小五劉敢鬥同誌吧?”

劉敢鬥點點頭,一副自來熟的樣子:“舅舅,你說我爸媽多不嚴肅?從來不給我正正經經起個好名,先叫我困難,後叫我敢鬥,我一個姑娘家和誰鬥呀?!”

孫成偉直樂:“和天鬥,和地鬥,和人鬥嘛!”

劉敢鬥“哼”了一聲,說:“舅舅,我就和你鬥!”

沒想到,還真的從此鬥上了,一鬥竟是二十年,鬥得孫成偉叫苦不迭。

這日晚上,孫成蕙和孫成芬夫婦在醫院聊天陪母親,劉存義在礦上開會沒回來,昔日的孩子頭孫成偉又和劉援朝、劉躍進、劉文革、劉敢鬥這些當年的小同誌坐到了一個桌上,獨享了一個美好的夜晚。唯一的遺憾是,下放農村的劉勝利沒回來。

二十七歲的劉援朝已無小時淘氣的影子,變得十分深沉,不時地向孫成偉敬酒。

孫成偉喝得興奮,禁不住說起了往事:“……援朝啊,小時候你可是最淘氣的呀,膽子還大,三天兩頭闖禍,屁股都要被你爸抽爛了,我可是經常救你呀……”

劉援朝很有風度地笑笑,喝了口酒,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舅舅,過去的事就別說了,報紙上不是說了麼?要一切向前看。”

劉敢鬥卻來了勁:“不能光向前看,也得記住過去。列寧說過,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舅舅,你多說說我大哥小時候的事跡,讓我和文革也長長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