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不談這些了,既然人已被帶走,就聽候組織調查吧。”
“爸……”夏雨倏地站起身,眼裏流露著渴盼,甚或乞求,“你跟省委打個電話吧,不能讓他們給慶雲扣黑鍋。”
夏聞天理解女兒的心情,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女兒怎能不急!但他還是搖搖頭:“這個電話不能打,再說,你爸現在不在位子上,就算打了,也不起作用。”
“爸……”
“雨兒你聽著,這個電話爸不會打,你也不能亂找人。記住了,我夏聞天的女兒女婿,一定要經得住考驗!”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這個夜晚,因為孔慶雲,江北高層很多人沒睡安穩。從省委決定對孔慶雲采取措施的那一刻起,不論是紀委,還是教育廳,空氣陡然變得緊張。省政協這邊,更是忙亂不堪。孔慶雲不但是江北大學校長,更是江北省政協常委。對這樣一個有特殊身份的人采取措施,相關方麵必須要保證程序上不能出錯。
此時夏聞天家裏,氣氛已比剛才輕鬆了一些,夏聞天的勸說,終於讓夏雨打消了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還是父親說得對,是紅是黑,必須調查了才能有結果。
夏可可也比剛進門時鎮靜了許多。看到江北大學官網上的消息,夏可可當然是不甘心,她怎麼也無法把爸爸跟腐敗聯係到一起。她打開自己創建的“可可西立”論壇,她想,這兒的情況可能會好點。
可惜她錯了,跟剛才一樣,她剛登錄進去,就被磚頭一樣的帖子砸暈了眼。
相比校方網站,論壇裏說話發帖隨便得多。“可可西立”是江北大學最負盛名的學生論壇,人氣很旺,因為它高舉了“思想”這麵旗幟,引得其他院校的學子們也跑這裏來搶“沙發”,高峰時會員多達一萬餘人。平時這論壇都是最前衛最具思想者說話交流的地兒,爭論起問題來,火藥味十分的濃。前一陣子,圍繞著江北大學校長人選,學子們在這裏各抒己見,爭論的火藥味絕不比組織部門的爭論弱。後來夏可可搞了項民意測驗,結果孔慶雲以82分的高分雄踞十餘位候選人之首。當時她還跟父親說:“你搶走了我百分之八十二的人氣,看來你當選是眾望所歸啊。”
誰知……
不能灰心,絕不能灰心!夏可可一邊提醒著自己,一邊繼續瀏覽論壇上的帖子。
“沒什麼可怕的!”這是她的座右銘,也是她的口頭禪。“遇事不能慌亂,首先要搞清真相。”這是她很小的時候,姥爺教給她的一句話,這些年,姥爺這句話在她人生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論壇上已發了五十多個新帖,全跟“少帥”有關,看得出,周末掛在網上的學子不少,而且都在第一時間得知了消息。網絡就是網絡,它比什麼通信工具都快,而且第一時間就能參與到互動中。夏可可看到,不少網友在焦急地找她。“老大在不?”“斑竹在哪兒,斑竹快現身啊。”“西拉裏,西拉裏怎麼還不來?”
夏可可在論壇上用的不是真名,她給自己起的網名是:西拉裏。不用猜,這是希拉裏的諧音,如果說夏可可崇拜誰,那就是希拉裏。夏可可的專業是政治,她最熱愛的是國際政治,大學三年,她已讀了不少人物傳記,尤其對希拉裏的傳奇經曆更是耳熟能詳。她是希拉裏的狂熱追隨者,是她的鐵杆粉絲。
論壇上第一個發帖的,竟是“天行健”。他隻寫了幾行字:驚聞少帥出事,是否是真,西拉裏,速回答!大約是因為帖子貼出後不見夏可可回複,天行健在後麵的跟帖中連續打出十幾個問號。在另一個標題為“是腐敗,還是另有隱情?”的帖子下,夏可可看到天行健的回複:擦亮眼睛,大家不要盲目跟風!
夏可可迅速瀏覽了一遍帖子,令她欣慰的是,這兒的帖子包括回複都是懷疑的多,相信的少。有人將學校網站上那條新聞轉了過來,隨後就被天行健給封了,那個名叫“路透社”的也被天行健踢出了論壇。夏可可心裏湧上一層感激,想不到這種時候,天行健會替她堅定地守衛這片陣地,為“少帥”的名譽和清白而戰。
在這個論壇,大家隻知道西拉裏是斑竹、論壇的創建者,並不知道西拉裏跟“少帥”的關係。知道的,恐怕隻有天行健一個,但他絕不會泄露,就像夏可可不會泄露他的真實身份一樣。天行健是這個論壇的管理者,也是夏可可堅定的支持者。很少有人知道他們兩人的家庭背景。天行健屬於那種外表憨厚,內藏鋒芒的人,他平日穿最廉價的衣服,吃最便宜的飯菜,無論從思想還是行動上看,他都是一個堅定的平民主義者,很難看出他是一個有背景的家庭的孩子。夏可可呢,則沾了母親夏雨的光,因為隨了母姓,便很少有人將她跟“少帥”聯想在一起,加之她在學校裏從不談論自己的父親,不少同學還以為她是單親家庭,就連跟她關係最密的幾位舍友,也不知道她父親到底是做什麼的。對此夏可可很是驕傲,她跟父親說:“我可把保密工作做到家了,你要是敢泄露半個字,小心!”
半小時後,夏可可瀏覽完了全部帖子,正在猶豫著要不要發個帖子上去,手機來了短信,一看是周健行發來的,就四個字:你在哪兒?夏可可愣了一下,他怎麼又搞到我的手機號了?
夏可可跟周健行並不是同級,也不是同專業,周健行今年大四,讀的是國際金融專業,馬上就要畢業了。周健行曾經問過好幾次她的手機號,她都沒告訴,後來他通過學生會其他幹部,終於知道了她的手機號和QQ號,有事沒事總愛拿短信擾她,她一氣之下,換了號碼。可周健行窮追不舍,再次打聽到她的新號,還挑釁說,有本事你就天天換號,我保證每次不超過兩個小時便搞到你的新號。兩人為此展開了一場遊戲,夏可可果真隔段時間就換一個號,有時一個月要換好幾次,害得姥爺總也記不住她的手機號,老是埋怨她:“你是搞地下鬥爭啊,看看,單是你的號,就記了我半個筆記本。”盡管這樣,她還是躲不過周健行。目前這個號,換了還不到兩天,數字又很別扭,夏可可自己還記不準呢。
夏可可猶豫了一下,並沒急著回短信,她想,周健行定是從他母親孟荷那裏得到的消息。
正想著,客廳的電話響了,夏可可走出來,拿起話筒,果然是孟阿姨的聲音:“是可可嗎,你媽呢?”
夏可可遲疑了一下,說:“我媽不在,她去朋友家了。”孟荷在電話那邊哦了一聲,很疑惑地又問:“姥爺呢?讓姥爺接電話。”
“對不起孟阿姨,姥爺今天身體不舒服,吃過晚飯就睡了。”
夏可可並不知道晚上的生日宴孟荷原是要參加的,這個謊撒得並不聰明。孟荷遲疑了幾秒鍾,掛了電話。夏可可正要回臥室,母親在後邊叫她:“可可……”
夏可可轉過身,就見母親的雙眼已經濕紅,想象得出,她跟姥爺之間,一定有過一場痛苦的談話,發生這樣的事,最最痛苦的,當然是母親。
“媽”夏可可叫了一聲,走向母親。
夏雨摟住她,雙手在她肩上輕輕摩挲,半天,哽咽著說:“可可,放心,爸爸不會有事的。”
“媽,你真的相信爸爸會腐敗?”
“不會的,可可,媽堅信不會。”盡管夏雨表現得很堅強,摟著女兒的手卻止不住微微發抖,其實一個聲音在心裏問自己:“你真的堅信?”
“媽,我跟你一樣,爸爸絕不會有事,一定是他們搞錯了。”夏可可抬起頭,看著母親,這個一向在母親麵前隻知道撒嬌的孩子忽然間長大了,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母親,鼓舞母親。
“早點睡吧,明天還要去學校。”夏雨撫摸著她的頭發說。
“媽,我還想上會兒網,你要是困,先睡好嗎?”夏可可小心地征求著母親的意見。
“網?”夏雨像是被女兒的話觸動了,眉頭一緊,推開夏可可,快步朝臥室走去。
然而,母女倆想再次打開江北大學的網頁時,卻驚愕地發現,網站已經關停!連續點了幾次,都被告知:你所登錄的網站正在維護,請稍後再登錄。
看來,有關方麵已在采取措施了!
夏雨怔在電腦前,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好,還是壞?她的耳邊再次響起幾天前丈夫說過的話:“最近風聲不大對頭,楚玉良他們可能在搞小動作。”
夏可可手握鼠標,使勁點自己的論壇,離開電腦還不到10分鍾,她的論壇也被強行關閉了!夏可可一頭霧水:他們怎麼會關閉我的論壇?等她一個個點下去,才發現,江北大學比較活躍的那幾個論壇,都在這10分鍾內被限製服務,其中就有天行健的“自由者”論壇。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時間過去了兩天,關於孔慶雲的消息一點也打聽不到。夏聞天終於有些坐不住了。本來他還想,有關方麵會給他一個說法,至少應該說明,慶雲出了什麼問題,是接受調查還是“雙規”。但他等了兩天,非但沒等來一條有用的消息,就連家裏的座機也索性不響了。
“走,陪我去政協。”夏聞天對女兒說。
“爸,你找政協做什麼,慶雲又不是他們帶走的。”
“我是政協退下來的,不找政協找誰?”
“找了又能怎麼樣,保不準,他們給你冷臉子看。”夏雨擔心地說。
“他敢!”夏聞天說了一聲,就要穿衣出門,門鈴偏在這時候響了。
進來的是省政協秘書長舒伯楊,舒伯楊見夏聞天要出門,賠著笑臉問:“夏老,您這是要去哪兒?”
夏聞天邊穿衣服邊道:“還能去哪兒,到廟裏拜神仙。”
“夏老”舒伯楊叫了一聲,有些難為情地立在門口。
“老舒你快坐,我爸衝我使性子呢。”夏雨趕忙招呼舒伯楊落座。夏聞天猶豫了一會兒,打消了出門的念頭,走過來坐在沙發上,眼都不眨地盯著舒伯楊。
“夏老,實在對不起,慶雲的事兒,我真是……”舒伯楊說著話,垂下頭去。按說孔慶雲出事,他應該第一個過來安慰夏聞天,但這兩天實在太忙,而且,上麵有紀律,關於孔慶雲接受調查的事,屬於高度機密,任何人不得外泄。況且這兩天,他也一點消息都聽不到,自從把人帶走後,紀委那邊就封鎖了一切消息。
“不說這事兒,伯楊,在我家裏可不能犯戒。”夏聞天從舒伯楊臉上,已經意識到什麼。舒伯楊能來,就證明問題還不是太嚴重,要不然,舒伯楊也不敢在這種時候公開上他的門。他心裏一鬆,怪自己剛才太荒唐,差點就犯了大戒。
夏聞天這麼一說,舒伯楊暗自鬆了一口氣,他感激地望了夏聞天一眼,接過夏雨遞過來的杯子,說了聲謝謝。
夏聞天想,舒伯楊這個時候找上門,不會是跑來通風報信,舒伯楊不是那種人,他一定是還有別的事兒。
“說吧,你今天來,有什麼事兒?”
舒伯楊沉默了,本來他還想就孔慶雲的事兒多安慰夏聞天幾句,再怎麼說,出事的也是他女婿。可夏聞天這麼一說,反把他的嘴給堵上了。夏聞天就是夏聞天啊,這種時候,恐怕也隻有他才能做到鎮定自若,舒伯楊心裏感歎著。他今天來,果然不是為了孔慶雲的事兒,而是政協有件事難住他了,思來想去,隻能請夏聞天出麵,但他真是張不開這個口。
舒伯楊還在猶豫,夏聞天又說話了:“伯楊,你不會是跑來跟我瞎熬時間的吧?”
舒伯楊忙起身,惴惴不安道:“夏老,這個時候給您添麻煩,真是過意不去。”
“你什麼時候也變得婆婆媽媽了,坐下說吧,我夏聞天還沒到你擔心的那個份兒上。”
舒伯楊這才說:“全國政協調研組馬上就要到金江,省上抽調的委員名單已定了下來。”
夏聞天沒做聲,這事兒他聽說過,兩個月前舒伯楊找他,說全國政協教科文衛體委員會和國家教育部要聯合組織一個調研組,深入江北,調研高校工作。當時舒伯楊還征求他的意見,省上抽調哪幾位委員參加合適,夏聞天沒表態,他是退下來的人,這種事不便發表意見。沒想到今天舒伯楊竟為這事兒專程登門造訪,難道選派的委員不合適?
他再次將目光定在舒伯楊臉上。
舒伯楊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在夏聞天麵前,舒伯楊老是感到拘謹,這是多年來養下的壞習慣。在老領導麵前,尊敬是一回事,怕又是另一回事。夏聞天不希望別人怕他。
“伯楊啊,這件事犯不著你專門跑一趟吧?”夏聞天試探性地將話題拋過去,這時候他腦子裏已閃出一個人,而且他敢斷定,這人沒被政協選上。
“老領導,我是為……”舒伯楊吞吐著,還是不敢把來的真實意圖講出來。
“你這人怎麼回事,有話就說,這個壞毛病怎麼老也改不掉。”
“那我就說了。”舒伯楊就怕夏聞天不批評,夏聞天一批評,證明他對這事兒已上心了。
“說!”
“黎江北委員最終沒進名單。”
“什麼?”盡管夏聞天已經猜到,但舒伯楊一說,他還是吃了一驚。政協成立調研組,專項調研高校教育,居然不讓黎江北委員參加,這算哪門子事兒?
“名單已經確定了?”
“確定了,昨天晚上敲定的。”
“是……馮培明同誌的意見?”
“馮培明同誌堅持不讓江北委員參加,還說……”
“說什麼?”
“說這是省委金子楊同誌的意見。”
“政協成立調研組,關金子楊什麼事兒?他是紀委書記,管好腐敗就行了。”夏聞天本來克製著,不想發火,可一聽金子楊插手政協的事兒,火氣莫名地就上來了。
“老領導,這事兒還得您出麵,江北委員不參加,我怕……”
“這事兒不用你多說。”夏聞天的腦子裏接連閃過幾張麵孔,金子楊、馮培明……他們到底想做什麼?沉思了一會兒,他又問:“省委別的同誌呢,沒人出麵幹預?”
舒伯楊搖了搖頭。
又過了片刻,夏聞天鄭重道:“這樣吧,你設法跟龐彬來同誌的秘書聯係一下,就說我夏聞天有事要見龐書記。”
舒伯楊臉上閃過一絲興奮,他就知道,老領導不會袖手旁觀。正要開口道謝,就聽夏聞天又說:“還有一件事,你替我找一份江北大學二期工程項目規劃書,這事兒要快。”
舒伯楊一愣,旋即他就明白,老頭子要做什麼了。
3
一聲汽笛響過,金江碼頭快要到了。黎江北走出船艙,來到甲板上。
雨還在下,雨是昨晚一點多開始下的,一開始急,後來慢慢變小。雖已是四月,甲板上仍是涼風襲人,濃霧鎖住了兩邊的山色,黎江北眼裏除了層層疊疊的霧,什麼也看不到。助手小蘇說:“教授,外麵風涼,還是回艙吧。”黎江北像是沒聽見,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又往前走幾步。江水滔滔,浪花飛濺,黎江北的心也是起伏難平。
黎江北這次去江龍縣,是專程去看望那個叫張興旺的老農民的。叫老農民其實不十分貼切,張興旺還不到50歲,盡管他已頭發花白,腰也弓了,背也駝了,但年齡比自己還小幾歲。半年前,黎江北到江龍作調研,巧遇了江龍上訪戶張興旺。張興旺一家六口,上有78歲的老母,下有三個孩子。五年前,張興旺的大兒子考上了江北大學,因為窮,差點就上不起,後來在當地政府的幫助下,這個農家娃總算是到了省城,成了望天村曆史上第一個大學生。興許是受張家老大的影響,一向對念書上大學不怎麼上心的望天村人開始做夢,開始望子成龍。短短五年,不到兩千口人的望天村,竟然出了28名大學生,還不包括那些讀中專讀技校的。按說這是好事,望天村人應該高興,應該對著望天山重重磕上幾個響頭:這麼一個山高皇帝遠、幾百年沒出過一個秀才的窮山溝,一下子有了28名大學生,了不得的事!可誰知,孩子們的大學還沒讀出來,望天村人的上訪之路就已開始,帶頭的,就是這個張興旺。
跟老大不同的是,張興旺的兩個小兒子沒超過分數線,是國家擴招後才有機會走進大學校門的,進的也不是一流大學,而是末流。這是張興旺說的。老二讀的是江北理工大學下屬的育才學院,去年畢了業。老三讀的是長江大學。按說“長江大學”四個字,聽上去比“江北大學”還響亮,還牛,結果卻不是這樣。老三今年讀大三,但在學校裏讀書的日子總共還不足兩年。另外一年多的時間,被老三跟他的同學們用來告狀了。
最初招生的時候,長江大學打的是江北商學院的旗號,說是江北商學院分院,等到了學校,才知道這是一所民辦大學。按說讀民辦大學也不錯,對山溝溝裏的窮孩子來說,能到省城讀書就很不錯了,哪還能挑三揀四?誰讓他們高考沒能上線!理是這個理,事卻不是這個事。讀了還沒一學期,長江大學就陷入違規辦學、虛假招生的糾紛中,此後,學子們的求學路跟這所大學一樣,開始七扭八歪,找不到方向了。先是租來辦學的校舍被有關部門查封,學生們不得不轉入一家企業廢棄的倉庫上學。接著,他們又被告知,他們一次性交給校方的高價學費被合夥辦學者騙走,學校連最基本的教學都維持不下去了。這還不算,讓學子們最揪心的是,招生時承諾的100%就業成了空頭支票,第一屆走出校門的學生目前就業率還不到7%。一大半學生拿著長江大學的畢業證到用人單位應聘,卻被告知,這文憑是假的,國家不承認。
學子們憤怒了,跟著憤怒的,是家長!
張興旺是第一個站出來找學校理論的人,他的三個兒子,除了大兒子目前有份工作外,老二待在家中,整日門也不出,聲稱自己白花了爹娘的錢,對不起爹娘。老三整天為能不能讀完四年大學揪心,年紀輕輕,頭發已掉了不少,都是讓學校給害的。去年四月,老三跟同班同學合計,要求學校無條件退錢,並賠償三年來的損失。說說容易做起來難,想要學校賠償,笑話!
張興旺先找學校,學校不理,他又接著找政府。一村28個大學生,到現在畢業了一大半,就業的,除了自己家老大,卻再沒一個,這不是欺騙是什麼?張興旺拿著一張狀子,狀子上清楚地寫著每一位孩子在大學的花費,累計下來,望天村28個大學生,這些年花掉的錢,竟高達二百多萬。二百多萬啊,望天村兩千口人的家產全部加起來,也不超過20萬,為了孩子,他們竟然花了二百多萬!
結果呢?打了水漂!
“這麼多的錢,丟水裏還有個響聲,結果……”這是張興旺跟黎江北說的原話,這個曾因兒子考上大學興奮得三天三夜睡不著覺的農民,如今隻要一提“大學”兩個字,雙眼都冒火。
是不是讓大學騙了?半年前跟張興旺認識後,這個問題就一直盤旋在黎江北腦子裏。這些年,圍繞高校和高考製度的改革,黎江北作過不下十項調研,每一次調研,都帶給他更大的困惑,中國教育,特別是高等教育,到底怎麼了?
這個20世紀60年代北大的高才生、英國劍橋大學教育學博士、內地知名教育專家,麵對蓬勃發展的中國高等教育,一次次發出與眾不同的聲音。去年召開的江北省“兩會”上,他就以《停止擴招,理順渠道,以職業教育取代民辦高校》的提案在委員界掀起巨大波瀾。這還不算,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是對的,他還主動辭去江北大學教育學院院長一職,帶著自己的幾個研究生,深入民間,廣泛取證,打算為數萬名擴招進來卻找不到工作的大學生和他們的父母討個說法。
瘋子!按現任江北省政協主席馮培明的話說,他是個瘋子,不折不扣的瘋子!
黎江北是昨天中午接到舒伯楊電話的,當時他剛從望天村回到江龍縣城。舒伯楊說:“江北,你馬上回來,全國政協調研組很快就要到了,你要事先做點準備。”
“不是不讓我參加嗎?”黎江北問。
“是沒有你的名字,但我們可以爭取啊。”舒伯楊聽上去很興奮。
舒伯楊的聲音難得這麼激動,他是一個沉穩得一竿子插進去不起半絲波紋的人。在黎江北眼裏,政府官員幾乎各個如此,他們似乎沒有人世間的喜怒哀樂,凡事在他們眼裏,都隻有兩個字:正常。所以他們的生活缺少激情,說話做事更是透著一股老氣橫秋相。“他們什麼時候也能激動一下子呢?”有時候,黎江北腦子裏會冒出這麼一個怪誕的想法,他想,要是政府官員也跟自己一樣善於激動,敢於激動,這個世界,會是什麼樣呢?
絕不會麻木!黎江北這麼想。
黎江北搞不清楚舒伯楊采用了什麼高招,讓他這個很不討好的委員進了隻有三個人的名單。據他了解,政協也好,省委也好,為這三個名額,可是煞費苦心。
調研組終於要下來了,黎江北臉上露出一絲輕鬆。高校問題,高校問題算不算國計民生?算不算當今社會的熱點、難點?黎江北亂想著,往艙內去的步子忽然停下,莫名其妙地又掉轉身子,回到了甲板上。
“世紀號”客輪是中午11點42分停泊在金江碼頭的,黎江北已換上一件米色襯衫,手提旅行包,跟在助手小蘇後麵下了船。雨早已停了,碼頭上人來人往,空氣格外的清新。金江碼頭自從擴建以後,客流量和貨流量較以前都有大幅增長,目前已成為長江中下遊地區最大的碼頭之一。雨後的金江市把它美麗的身影完全呈現了出來,近處的船舶,遠處的金江大橋,聳立在金江廣場的國際大廈,還有更遠處隱隱約約的金江工業區。望著這生機勃勃的現代化都市,黎江北的心再次沸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