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煥下意識地便想回一句“就是唐戩”,然言語到了嘴邊,卻忽然別扭起來,不知為什麼也不想多做解釋,便扭過頭,高貴冷豔地“哼”了一聲。
顧長惜笑了笑,也不言語,隻是淡淡將她望著。
他眸如燦星,即便燭光昏暗,仍然將容光耀得極盛。容家小煥擰著衣角,頗有些不自在。方才時間緊急,她來不及想那些有的沒的,此時二人獨處,便恍然記起上一次不歡而散的原因來。
那時她滿心倔強,隻想給顧長惜丟幾個毒藥蛋。可短短幾日過去,在經曆了劫掠與囚禁,聽過顧君璟和顧靈岑的言語後,容家小煥忽然發現,她根本已經不再介意那日的事了。何況顧長惜本是為了保全她才出此下策,眼下她早已無心風月,隻想盡快為顧長惜解去蠱毒,竭力為師父當年所為彌補一二。
既然已經想通,容煥也不矯情,直視著他道:“如果納妾隻是一個幌子,你與我直說不就好了,戲弄我很好玩咩?”
顧長惜一怔,微微眯起了眼睛。
在今日行動之前,高守曾在他身邊十分煩人地碎碎念,說女兒家都是小心眼兒的,納妾這事不哄容家小煥三五日,休想她會有好臉色。
誰知容煥會這般直接地便將態度挑明,瞧這樣子,仿佛也不打算與他深究。顧長惜心中微微訝然,半晌垂下眼睫,掩住眼中一閃而過的情緒:“大約是我想知道二喜……可願當真與我為妾。”
容煥麵上一紅,沒想到顧長惜竟是存了這個心思,便咳了一聲道:“這個……我向來善妒得很,便是我再歡喜……歡喜誰,也絕不會為妾。”
她本想說“便是我再歡喜你”,然話到了嘴邊,終究及時拐了回來。其實她後麵還想跟一句“更不準夫君納妾”,隻是想到顧長惜的身份,哪個王公貴族不是三妻四妾,便也就忍住了沒說。
“我明白了。”顧長惜靜靜望著她,容煥應了一聲,心中不知為什麼忽然有點沮喪,大約是認清了現實的緣故。她極快地收整了心思,率先向前麵走去,隻是剛剛走出一步,卻覺袖子一緊。
顧長惜握住她的手腕,沉了聲音道:“對不住。”
容煥一怔。
他這是……為了那日納妾的言語在向她致歉嗎?她既已不放在心上,忽然聽到他這樣鄭重地說對不住,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容煥撓撓頭,咳了一聲便轉移了話題:“話說回來……我們這是在哪兒?”顧長惜見她坦然,便也笑了:“二喜可聽過血凰陣嗎?”容煥頓了頓,雖然那日在顧靈岑口中聽過,然她卻不想暴露自己已經知道了一切,更不想顧長惜記恨寧馨子,便穩健地搖了搖頭。
“血凰令雖世代傳於九凰王,然血凰衛中高人太多,他們卻未必肯服從一個權貴,是以百年前,當時的皇帝便建造了這一陣法,隻要成功闖出,便可做血凰衛統領。”顧長惜緩緩道,“不過這許多年過去,進去的人不知凡幾,卻還未有人活著出來過。”
容煥心中緊了緊,不由得泛出幾分憐惜。她在意的卻是顧長惜明知凶多吉少還去闖陣,那時候,他大約也不過十七八歲吧?正是少年肆意輕狂的年紀,若不是被逼到了絕處,怎會甘冒如此大險。
“在下有幸,做了這活著出來的第一人。”顧長惜淡淡地道,仿佛在說一件不相幹的事情,“當年的工匠早已作古,圖紙也付之一炬。所以,我不但是第一人,也是知曉血凰陣內部方位的唯一一人。”
容家小煥何等心思,她心中一喜,立刻反應過來:“我們在血凰陣中?”
“不錯。”顧長惜微微頷首道,“那夜你被帶走後不久,我便知道了。倒是沒想到他會將你藏在清心居,那裏是父王的隱秘禁地,向來是不準我們靠近的。當日老二去求見父王,卻在前門被大哥攔住,我便知道他將你藏在了此處。故意查訪那些別苑不過是混淆視聽,眼下我與他鼎足而立,誰都不能明著動手,後我探明了你的方位,便密謀了這個計劃。”
容煥伸手摸了摸土壁,隻覺痕跡十分新鮮,果然是才挖了不久的。她心思轉了轉,顧君璟確實心思縝密,連顧靈岑召見顧長惜都要跟來,隻可惜他千算萬算,卻決計想不到自己前腳剛出門,後腳顧長惜便帶著自己從房中不翼而飛了。既然他沒進過血凰陣,這其中關鍵,怕是搓破頭皮都想不到吧。
話說回來,就是發現了,他們也闖不過來……容煥眼珠一轉,有些遲疑地問道:“若是他派人在血凰陣入口和出口守株待兔……”“血凰陣入口與出口都在一處。”顧長惜彎起一抹笑,“不過,誰說我們一定要從出口出去?”不愧是顧三兒!容家小煥放下心來,心思漸漸轉到了別處。顧長惜方才沒有說,這個計劃能施展得如此完美,還有極其重要的一環,便是顧靈岑的幫助。然這父子二人的心結已有了二十年,隻怕沒那麼容易化開。容家小煥頓了頓,便也就聰明地沒有多問。
二人向前行了不多時,終於到了一處開闊之所。顧長惜徑自將燭台在牆邊輕輕一點,頓時一道火龍迅速向前咆哮而去,將眼前空間映照得亮如白晝。容煥抬起頭,霎時便被震懾了:“這……這麼大?”
眼前是一個極為壯觀的方形土陣,足有百丈之寬,如同棋盤一般被分割成了五尺見方的台子。每個台子都似有許多玄機,近處便有一台子上麵臥了一具殘缺的白骨,大約是行錯了一步,觸動了落石的機關,死得十分淒慘。
“血凰陣內,又分金、木、水、火、土五陣。”顧長惜淡淡地道,“眼下,我們便是在土陣中。”
容煥嘴角抽了抽,這麼大的手筆居然隻是其中一陣,看來血凰陣當真是比想象中還要凶險萬分。她默默觀察了一會兒,隻見那土陣上方的石壁上密密麻麻地刻了一些小字與圖案,仔細看來,倒像是五行八卦之象。
她回過頭,顧長惜已在地上畫了一個陣法,其形儼然與土陣一致。他不時地看一眼石壁上的文字,隨即便在陣中勾畫出一條路線來,容煥瞧了一會兒,漸漸看出了端倪:“這是陰陽秘術?”
顧長惜手中一頓,頗有幾分讚賞地說:“想不到二喜還懂這些。”“皮毛而已。”容煥撓撓頭,忽然來了興致,“讓我試試。”她所知不多,依照石壁推算了一番,有不懂處便向顧長惜請教,他倒也不藏私,陰
陽秘術極其深奧,好在容家小煥聰明非常一點即透,加上她有一些底子,不多時便將整個陣法的路線盡數推算了出來。然顧長惜的麵色卻不輕鬆,容煥略一沉吟,當即發覺了他在擔憂什麼。“這是入陣的線,”她也微微蹙起了眉,“而我們卻是要反其道而行……”“不錯。”他沉了聲音,“逆陣十分凶險,需要精神集中,反應也須極快。我們腦中全是入陣的推算,稍有不慎便會行錯。”容家小煥頓了頓,從他手中拿過石子,默默地在地上寫起字來。顧長惜瞧了一眼,發現她將南變成北,前寫作後,竟是在寫逆陣的口訣。不多時過去,容煥寫好最後一句“北四進一”,隨即便把一旁的陣法路線抹去了。她站在一邊,極其專注地瞧著口訣,大約過了半炷香的時間。“我們走吧,”容家小煥抬起頭,對著顧長惜彎起一個笑,“我已經全部背下來了。”顧長惜微微有些訝然。逆陣口訣雖簡單,卻也有五十句之多,想不到容煥速記的功夫竟這般了得。這法子固然麻煩,不過卻是最安全有效的。倘若是顧長惜自己,他定然懶得這樣做,直接進陣依著路線逆行便可。若是不慎出了差錯,他武功極高尚可避過,隻是容家小煥大約便要壞菜了。他諸多心思不過轉瞬,淡淡地道:“走吧。”容煥點點頭,吸了口氣道:“進六北二,退三南七。”為了穩妥起見,兩人一前一後緩慢而行,一時間偌大的陣法中隻有容煥清脆的口訣聲。顧長惜走著走著,隻覺周遭緩緩模糊起來,他的姿態逐漸與三年前那個青澀的自己重疊。那時他已闖過了三個陣,渾身上下傷痕累累,卻絲毫不敢懈怠。因為隻有自己一個人,稍有疏忽,便是萬劫不複。
如今,竟有人站在他身畔,與他一同闖這凶險的陣法。
這無數人聞之色變的血凰陣,她竟也能臨危不懼,冷靜地分析利弊,從容應對。顧長惜微微側目,容煥走過一個被暗箭射死的屍體,還湊近仔細端詳了一番,然後嘖嘖道:“這位大哥武功不錯,竟避過了要害,隻不過傷口太多,大約是血流盡了才死的……可惜忒可惜。”
……
這哪裏是從容,明明是心太寬。
顧長惜默默扶額。
他冷了聲音道:“專心口訣。”
容煥挨了訓,頓時萎了,老老實實繼續背下一句。
不過半個時辰,二人已走過大半,眼見便要出陣了,前麵的去路卻長滿了荊棘。原是之前的人行錯了一步,踏入了陷阱,悲慘地死在了極深的荊棘洞中。那深洞中的荊棘有了血肉做養料,瘋狂地生長起來,最後竟爬滿了相鄰的台子。
“跟著我的腳印。”容煥點點頭,心中略有些納悶,跟著你的腳印有什麼用,難道你踩過了荊棘就不紮人了咩……然下一刻,她便很快得出了答案。
顧長惜一步踏出,荊棘連同那台子一齊抖了抖,陷入了土中一寸。
容家小煥霎時瞪圓了眼睛。
他雙手負在身後,微微偏過頭,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頜。雪青色長衫微微浮動,襯得腰線筆直,說不出的翩然神秀。
千斤墜就千斤墜嘛,姿勢擺得這麼英俊是想怎樣……
容煥直勾勾地瞧了半晌,這才跟著踏了上去。
顧長惜人高腿長,對他來說輕而易舉的幾步,容煥便顯得有些吃力了。她兩隻腳一前一後,距離大了些,身子便開始搖晃。容煥心覺不好,趕緊邁出一步,卻不想這一下用力過猛失了平衡,眼見就要撲到荊棘中。
顧長惜霎時回身,長袖一甩,伸手扣住她腰向前一拽。
於是容家小煥便結結實實地撲進了他懷裏。
他垂下眼睫,沉聲道:“二喜當心。”
容家小煥咳了一聲站直身子,拍拍身上的褶皺,一副無比正經的樣子,隻有微紅的耳根透露出她眼下有多窘迫。顧長惜笑了笑,也不拆穿。二人有驚無險,總算順利出了土陣。他持過牆邊燭台,方才蜿蜒的火龍到此處便是終點了。前麵道路狹窄,光線十分黯淡,影影綽綽間似是有樹葉的沙沙聲,在這幽閉的空間裏如泣如訴,看起來頗有些可怖。容煥伸長脖子望了一眼:“是木陣,這次又有什麼花樣?”“毒蟲毒蛇,食人花草,還有昏暗的迷宮。”顧長惜瞥了她一眼,“有二喜在,前兩個我便無需擔憂了吧。”容家小煥樂顛顛地挺起胸脯:“這個自然。”眼下兩人身上都有麒麟核,毒物大約都不敢近身,加上容煥自己調配的藥粉,足夠兩人應付任何狀況。是以唯一需要操心的,便是那九曲十八彎的迷宮了。顧長惜徑自走了進去,容煥緊隨其後。見他毫不遲疑,容家小煥甚為寬慰:“你既然走過一遍,這次便輕鬆許多。”“這倒也不然。”顧長惜頓了頓道,“你回頭瞧瞧。”彼時二人不過走出數丈,容煥回身,頓時嚇了一跳。身後一片昏暗,儼然被各類植物封住了,來時的入口已然不見。“這片迷宮,是活的。它隨時都在動。”容煥默默扶額:所以這貨方才走得那般坦然,是因為猶豫根本沒有用咩……一個時辰走下來,容家小煥發現,這木陣看似平靜,實際比土陣還要凶險萬分。二人路過許多嬌豔巨大的花朵,有的發出陣陣異香,有的用藤蔓繞著他們打轉,好在有麒麟核抵禦百毒,這些迷惑的手段便完全失去了效用。且一路上所見到的屍體,比土陣多了數倍,不是做了毒蟲毒蛇的巢穴,便是散落在食人花周遭,下場十分淒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