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氣氛一時有些僵硬。
寧若玲麵色尷尬,她還未入座,站在那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寧致淡淡地道:“一回生兩回熟,顧三公子何必拒人千裏。”“既是公子不喜,我與姐姐退下便是。”寧若瓏忽然站起身來,對顧長惜福了福身,“百聞不如一見,得見血凰衛統領風采,小女子不勝榮幸。”
她說罷,便拉著沒回過神來的寧若玲款款離去了。一舉一動十分大方坦然,又全了寧致的臉麵,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容煥忽然覺得自己這個三師姐極不簡單,與那個什麼都按捺不住的二師姐根本不是一個段位。
心中暗暗戒備下了,容家小煥便不再多想,眼下終於離了寧若玲那個事兒精,她給顧君喬介紹著藥膳的功效,吃得不亦樂乎。反倒是席間兩個主位的人十分安靜,顧長惜怡然自得地品著藥酒,而寧致神色冷淡,一副“吃完了就快滾”的模樣。
可是顧長惜顯然不打算滾。
他十分虛偽地讚了幾句神農穀的風貌,話裏話外便是要長期待在此處。寧致與他打了許久的太極,最後瞟了一眼容煥,忽然就沒有再言語。容家小煥正努力啃著黃豆豬蹄,完全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後來方知,寧致之所以願意顧長惜待在神農穀,完全是為了容煥的安危。如果給這世上的保鏢護衛排個名次,那麼血凰衛無疑是第一名。而後的數日裏,一開始容家小煥被禁了足。
寧致雖讓顧長惜待在了神農穀,卻說什麼也不肯讓容煥醫治他,索性便斷了兩人的往來。容家小煥為了人身自由,在經過無數次的越獄,同時向寧致證明了“沒有另一朵七焰陀羅,她便是想治都沒有辦法”之後,師兄大人終於網開一麵,同意她在穀中自由活動,隻是每三日隻準見顧長惜一次。
至於監視她的人……當然是二師姐了。
寧若玲自被顧家姐弟掃了顏麵後,雖然收斂了一些,但仍堅持不放過任何一個讓容家小煥不舒坦的機會。子桑與高守已有婚約在身,二人經常不知所終,大約是跑到哪裏花前月下了,十分令人豔羨。而顧君喬便代替了子桑,日日在容煥身邊與她一同泡在醫經典籍中,是以容家小煥每天除了吃,便是與寧若玲拌拌嘴。若不是距蠱毒發作的日子越來越近,這種生活倒頗有幾分愜意。
倒是寧若瓏,平時都與寧若玲形影不離,隻是自那日後便常常不知所終。容家小煥覺得比起二師姐,這個三師姐才更加值得注意,便也多留了個心思。
夏末匆匆而過,轉眼兩個月的光景,已是秋至。
這一日容家小煥翻到了一本頗為靠譜的典籍,說的就是蠱毒的緩解之法。她從早晨坐到下午,看得興致盎然,連午膳都未用。
顧君喬在旁邊安靜地繡著手帕,這是容煥丟給她的新玩意兒,不然以她的性子,怎可能在書房中待得住。
其實一開始,顧君喬是很不樂意碰女紅的,尤其是在她十個手指都紮了一遍後。然容家小煥嚴肅地暗示道,尚風悅神龍見首不見尾,你不能總在他身邊,倘若有這麼一方繡著他名字的帕子貼身揣在他懷裏,來個睹物思人……
顧君喬立時似打了雞血一般,再紮手指也不嫌疼了。
今日她總算繡完了,拿給容煥瞧了瞧。這方麵容家小煥倒是有資曆的,她雖很少做這些,然幼時從親娘那裏學針線活學得十分紮實,是以繡工倒也過得去。她側目去瞧,一方淡青色的綢緞帕子,角落裏是一幅墨荷出水圖,針腳細密,看來是上等的蜀繡,而荷花旁邊……出現了一個歪歪扭扭的“悅”字,頗有些煞風景。 ……
一個月隻繡一個字還繡成這副德行是想怎樣!
然想到這是人家郡主第一個女紅作品,又瞄了一眼顧君喬千瘡百孔的手指,容煥忍住將帕子丟掉的衝動,麵不改色地扯謊道:“嗯,繡得不錯。”“當真?”顧君喬開心地站起來,“全靠阿煥教得好!” ……
容煥捂住隱隱作痛的良心,拿起了那本醫書:“我找到了些沾邊兒的東西,這就去跟顧三兒說說。”顧君喬應了一聲,連眼皮都未抬,隻是專注地盯著自己繡好的手帕,一臉陶醉。
這兩日寧致得召入京,寧若玲纏著跟了去,隻剩寧若瓏留下來盯著她。然三師姐仍然一如既往地不怎麼出現,是以容家小煥便難得地過了兩天清淨日子。她推開書房的門,賊兮兮地左右看了看,不見有人盯著,便趕緊一溜小跑地向顧長惜院中奔去。
黃昏已過了許久,容煥跑了兩步,肚子卻咕嚕嚕地響了。她這才想起自己看書太過於專注,一整天竟粒米未進。
寧致給顧長惜安排的客房是離容煥寢居最遠的一處,仿佛這樣便能讓他們少些來往。待容家小煥跑到的時候,已然餓得前胸貼後背。她顧不得敲門,直接便想衝進院子,然手剛剛要貼上木門,卻覺腰間一緊,霎時間一片天旋地轉。
容煥定了定神,才發覺自己已經到了院牆外的……大樹上。尚風悅笑嘻嘻地湊近,做了一個“噓”的手勢。
這騷包劍神何時進了神農穀!
容煥正欲掙紮,尚風悅趕緊捂住她的嘴,神色怪異地指了指下麵。她忍不住低頭瞧去,卻霎時瞪大了眼睛。
涼風習習的小院中,一男一女坐在石桌旁,正在很有情調地下棋。男的一身象牙色錦紋長袍,烏發盡數披散,身姿慵懶容光惑人,正是顧長惜。而女的披了一條桃紅色的大氅,越發襯得身姿窈窕豔光四射,卻是寧若瓏。
容家小煥撇撇嘴,怪不得數十日不見三師姐,原來她竟是在這裏嗎……這些日子顧長惜忙於尋找去過雷家寨的那個高人,也並不總在院中,是以他與容煥見麵多在她的院子裏,偶爾容煥去尋他幾次,也從未撞見過寧若瓏,是以這才有些訝然。容家小煥神色陡然浮現出幾分微妙,她抬起頭,尚風悅十分三八地笑起來,對她飛了飛眉毛。兩人心照不宣地一起繼續偷窺。
彼時入秋的時日確已不短,更何況太陽已經落山,院中吹起蕭瑟的秋風,僅靠梁上數隻飄搖的燈籠投下昏黃的光,難得這兩人竟這般有興致。顧長惜落下一子,寧若瓏微微一震,蹙眉思索了片刻,最終舒展開來,她無奈地笑笑:“又是瓏兒輸了。”容家小煥耳朵豎了豎,敢情還不是第一次下啊,還有為什麼要自稱瓏兒!你們很熟咩!“承讓。”寧若瓏站起身來,拿過腿邊的食盒,賢惠地打了開來:“棋技差些,但瓏兒的廚藝還是不錯的,這裏有幾樣點心……”“這便不勞煩了,”顧長惜淡淡道,“上次我已說過……”“這次我沒有放很多糖,絕對不膩。”寧若瓏彎起眉眼,笑得讓人不忍拒絕。她殷切地將點心放在棋盤上,隨後福身道,“天色已晚,瓏兒不便久留,還請顧大哥慢用。”顧長惜頓了頓,半點起身的意思都沒有:“不送。”寧若瓏翩然離去,容家小煥聽到了咯吱咯吱的響聲,半晌才發覺那是自己磨牙的聲音。
虧得她這兩個月來為了顧長惜的蠱毒操碎了心,累死累活連飯都忘了吃。他倒好,偷偷在這裏風流快活!“嘖嘖嘖,”尚風悅搖搖頭,“為什麼這小子走到哪兒都能泡到漂亮妞。”他聲音剛落,一枚棋子挾著勁道猛然向他二人藏身的樹杈襲來。尚風悅輕飄飄地接過,哈哈一笑,抱起容煥便跳進院中。“你這愛偷窺的毛病何時能改改。”顧長惜眼睫未抬,“還帶壞了容二喜。”尚風悅也不回答,徑自走過去拿起一塊點心塞進口中,隨即拍掌讚道:“方才那妹子可是寧姐姐的侄女?不但生得美,廚藝也不錯嘛。”“你過去也這般說過瑤光。”顧長惜冷哼一聲,尚風悅咳了咳:“這個性子溫柔些。”容煥將帶來的醫書丟在棋盤上,頓時拍飛了不少棋子。顧長惜瞥了她一眼,慢條斯理道:“二喜這是怎麼了?”“沒怎麼,隻是找到一本記載了蠱術的醫書,讓你瞧瞧而已。”容家小煥眯起眼,“你便接著用你的點心吧,顧—大—哥。”尚風悅嗆了一聲,臉憋得通紅,顯然是在偷笑。容煥噘了嘴轉身要走,便聽顧長惜頓了頓道:“她自己登門入室非要與我下棋,我又能如何?” ……
你能把她扔出去啊!或者冷嘲熱諷一番,最不濟也應該不搭理她!容家小煥撇撇嘴,仍舊沒有回頭。“她眼下畢竟代為掌管神農穀,這小子在此做客,總不好太拂她的麵子。”尚風悅出來打圓場,“容丫頭是不是餓了,正好來用些點心。”
容家小煥心頭氣消了些,既然有台階就趕緊下。她轉過身走回石桌旁,一把端過點心盤子,打定主意不讓顧長惜吃一口。她往嘴裏放了一塊,隻覺清香四溢,確實不是很甜,看來三師姐花了很多心思。
寧若瓏雖好,隻是這五品宜人的身份仍然與九凰王差了十萬八千裏。容煥思及自己,反正大家都沒什麼可能,也就想開了些。“你要找的東西,終於到手了。”尚風悅從懷中掏出一個信箋,輕輕置於棋盤上,“有這麼多血凰衛還使喚師父,真是不肖弟子!”顧長惜一點沒有不肖弟子的自覺,隻是敷衍地丟出一句:“別人如何信得過。”容煥耳朵一豎,自動忘記了方才的事情,主動湊過來看那信箋。顧長惜瞧了她一眼,彎起嘴角道:“這是那高人當年寫給紀允的書信。”尚風悅歎了口氣,一臉不願回想的模樣:“雷家寨來回幾百裏……連酒都沒空喝一口……”兩人都沒有理他。
容煥大喜,伸手接了過來,細細端詳一番才道:“這封皮用的是竹製的藏經紙,那高人大約是北方人。”顧長惜頓了頓:“紙麵經久不黃,邊緣糊工齊整,乃是戌榮年間便停產的上品。此人非富即貴,不在京城……便在九凰。”尚風悅也將腦袋湊了過來:“一個信箋皮兒就能看出那麼多門道?”兩人正在思考,還是沒有理他。他無趣地聳聳肩:“聰明人頭發掉得快。” ……
容煥瞥了他一眼:“笨蛋隻能練練劍法。”尚風悅胸口一疼。
江湖第一的劍神大人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丫頭給奚落了,他覺得很受傷,奈何擺了半天的姿勢,不肖弟子還是沒有過來安慰他。他哼了一聲,端起那盤點心傲嬌地扭頭便走。隻是剛剛推開院門,忽覺一個身影猛撲過來。尚風悅心頭一凜,正欲一掌劈下,卻在刹那間看清了那人的模樣,頓時半盤點心都掉在了地上。顧君喬死死抱住他的腰,激動道:“抓到你了!”尚風悅投降般地舉著雙手,尷尬道:“阿……阿滿,你先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