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識地抬手去擋,隻覺夜風忽然凜冽,一個白影自旁邊陡然飛出,踏上最近的一支箭,翻轉騰挪,身姿若仙,不過轉瞬間,竟將那十餘支箭接了個幹淨。顧長惜落在一旁,一身珍珠白的錦緞已讓鮮血染得斑駁,頰邊幾縷暗紅,竟似最嫵媚的妝點一般。他手握長劍,劍尖還不住往下滴著血跡,如同地獄中走出的修羅仙。顧君璟恨恨地盯著他,咬牙道:“我的人在哪兒?”“你說呢?”顧長惜慢條斯理地笑了笑,“大哥不會以為,我身上的血都是自己的吧?”那十餘個侍衛身子顫了顫,腿已經打起顫來。顧君璟坐在地上,將旁邊的一個侍衛往前推去:“快,給我殺了他!”
那侍衛被他推倒在地,竟然嚇得爬不起來了。顧長惜輕蔑地彎起嘴角,他身畔落了幾個人,其中一個竟然是高守。容煥喜出望外,便見一個眼睛狹長的男子上前恭謹地點了點頭:“已幹淨了。”
顧君璟心中最後一點希冀也棄他而去。他望著自己一敗塗地的局麵,心中前所未有的絕望,呆了半晌,竟癲狂地笑了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
這一切明明是他的,他的王位,他的血凰衛,他的財富和榮耀。隻因為他生來殘了一雙腿,便要眼睜睜地將這一切拱手讓人!
顧君璟邊笑邊爬,他一寸一寸地、艱難地挪到顧長惜腳邊,雙手攀著他染血的衣衫下擺,緩緩立起了身子。
顧長惜沒有動,隻是淡淡瞧著他。
“殺了我!”顧君璟喘息著扯住他的衣衫,“成王敗寇,你動手吧!”這場麵不知為什麼,看起來竟有幾分可憐。容煥心中微歎,若不是此人邪念太重,以他的才華和資質,前程自然一片錦繡,又何至於落到如此境地。“我不會。”顧長惜抬起頭,麵上卻沒有什麼表情,“即便我再厭你恨你,隻要老二還是我姐姐,我便不會殺你。”容煥一呆,心中忽然柔軟下來。
過了這麼久,她才終於了解顧長惜是怎樣的人。即使麵上再如何冷淡無情,可顧君喬待他的好,他全部都記著,甚至肯為了她放下自己那麼多年的仇恨。
顧君璟怔了怔,頹然地垂下雙手,半晌竟又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好!好一個不會殺我,你當真是我的好三弟!”話音剛落,他忽然用盡全身氣力躍起,雙臂死死環住顧長惜的身子。容煥隻瞧見寒芒一閃,那匕首整個沒入了他的後心,兩人摔在牆邊,順勢便向城樓下跌去。一切發生得太快,高守和幾個血凰衛飛身相救,卻隻抓住了一片衣角。容煥腦中一片空白,她沒有思考,隻是本能地撲進那漆黑的石階中,拚命向下奔去,一路心如擂鼓,竟連哭泣都忘了。
城樓大門下,兩個身影躺在一邊。
她幾步跑過去,撲倒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地扯了扯那染血的白衣:“顧三兒,是我,你睜開眼睛瞧瞧我好嗎?”顧長惜唇畔盡是鮮血,他微微睜了眼,琥珀色眼瞳中盈滿她的倒影:“……二喜,你可有受傷?”
“我沒有,一點也沒有!”容煥使勁兒擺手,便要去扶他,“先別說了,快讓我看看你的傷勢。”他忽然伸出手按住她的胳臂,緩緩搖了搖頭。容煥心中一沉,連嘴唇都哆嗦起來。顧長惜蒼白地笑了笑:“二喜。”她眼睫顫了顫:“……我在。”“我這一生,想要很多東西。”他緩緩地道,微微閉了眼,“想活下去,想要王位,想要自由……”微微喘息了一瞬,顧長惜彎起嘴角,輕聲道:“可看見你還活著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想要的,不過隻有你而已。”容煥心中震撼,眼淚唰地便滑落下來。她正欲說什麼,就見他嘔出一口血,複又低聲道:“對不住,倘若你從沒遇見我……”“不!不!”容煥哽咽道,“我一定要遇見你,然後救你……顧三兒,不管重來多少次,我都會愛上你,永遠不會變。”他彎起嘴角笑了笑,更加劇烈地咳嗽起來,鮮血濺滿了她的衣襟。容煥駭得魂飛天外,急忙將他抱在懷中,哭得肝腸寸斷:“顧三兒,別死……求求你。”“大約……是不成了……”顧長惜吃力地伸出手撫上她的麵頰,柔聲道,“若有來生……二喜……嫁與我……可好?”“我不要來生,我隻要現在!”容煥握住他的手哭喊,“顧三兒你要撐住,待你一好,我就嫁給你!”他彎起嘴角,似是想說好,隻是那口氣卻是提不起了。容煥手中一空,顧長惜的手終是軟軟地垂了下去。她呆了一瞬,隨即便是撕心裂肺的哀號。“快來人啊!救命啊!快來人!快去請大夫!快救救他……”即便是如此心碎的時刻,高守仍然悲戚地扶了額:喂喂好像你就是大夫啊……項嵐站在一旁,麵色有些奇怪,仿佛在壓抑著某種情緒。他對兩旁使了眼色,立時便有一隊血凰衛過去,先點了容煥的昏穴,再將顧長惜抬上擔架,簡單地處理了一下後背的傷口。
一個血凰衛扛起不知死活的顧君璟,另一個去城樓上背下了唐戩。項嵐扭開一支焰火,懸崖對麵的血凰衛立馬有了動作,隻見索橋上火勢漸小,離它數丈開外的地方竟緩緩升起了一根碗口粗的鐵鏈。
待神仙嶺那邊的血凰衛將這根鐵鏈拉平,項嵐率先躍了上去,試了一下承重,便向後點點頭。高守抱起容煥,施展輕功飛奔起來。血凰衛們有條不紊地撤離,直到項嵐最後一個安全落地,另一邊的人才鬆了鐵鏈。崖邊是準備好的兩輛馬車,將昏睡和受傷的人都安頓好,項嵐一聲令下,他與高守並駕齊驅在前麵開路,後麵數十人護著馬車跟上,極速趕赴九凰。隻是一路上,項嵐仍然是那副憋悶的表情,他本就一身煞氣,此時這樣似笑非笑起來,更加顯得瘮人。
高守奇怪地瞧著他:“項副統領,你怎麼了?”他不答,麵色更加奇怪了。高守一臉茫然,就在他覺得這貨是不是被打到腦子了的時候,項嵐忽然撲哧一聲笑出來,隨即一發不可收拾。“哈哈哈哈,我實在忍不住了……”項嵐捶胸大笑,“高護衛,若我告訴你,你可千萬別告訴王爺……哈哈哈哈……”高守的好奇心頓起,立刻保證道:“項副統領放心,我絕對不說便是。”“今日這一番部署,營救容姑娘本是萬無一失的。偏偏……偏偏王爺他做足功夫,沒想到那姓唐的奮不顧身,把容姑娘的心思全引去了。”項嵐抹了抹眼角的淚水,“我瞧見那殘廢撲上來的時候,王爺刻意避開了要害……否則就算借他一雙腿,也休想傷到王爺一根汗毛!你是沒看見,王爺瞧見容姑娘被那姓唐的救了……當時的臉色……哈哈哈哈……”
高守呆了呆:“你是說……王爺他為了引回容姑娘的注意力,故意摔下城樓去的?”“不錯!”項嵐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來,“我們叱吒風雲的王爺啊……居然也有今天!”高守頓了頓,隨即也跟著大笑起來。他笑了半晌,然後偷偷瞄了一眼自己的肋下,那裏被劃了一個不起眼的口子,傷雖不重,流的血卻不少。這次子桑總不舍得把他往外趕了吧?他深沉地望向遠方。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著王爺久了,總算學到了些人家的聰明才智,真是不容易啊不容易。
容煥醒來時,人已在九凰王府了。
她瞬間想起發生了什麼,急忙連滾帶爬地跑出去,卻險些一頭撞在一人懷中。項嵐後退兩步,笑眯眯地行禮:“容姑娘醒了,卑職已等候多時。”“顧三兒呢?我爹呢?還有唐大哥呢?”她緊張得手腳冰涼,扯著項嵐的衣服便不肯撒手。
喲,王爺排在第一個,看來這一刀沒有白受。
項嵐微微躬身道:“容姑娘莫急,王爺和唐公子都沒有性命危險,隻是此時仍然昏著沒有醒來,至於容老先生……姑娘隨我來就知道了。”容煥心中稍安,這才喘了口氣:“我爹怎樣,他沒受傷吧?”“怎麼會?”項嵐做出一個“請”的手勢,“王爺吩咐過,若容老先生少了一根頭發,我們就都要少了腦袋的。”太誇張了吧?容家小煥心中腹誹,卻也泛上了一縷甜蜜。她走了一會兒,這才反應過來,微紅著臉道:“對不住,還未請教這位大哥的名字。”“是卑職失禮,在下姓項,單名一個嵐字。”“原來是項大哥。”項嵐趕緊頓住身子,回頭擺手道: “‘大哥’實在不敢當,容姑娘喚我項副統領便好。 ”容煥瞪圓了眼睛:居然是副統領啊!大人物!項嵐驚出一身冷汗:王爺瞧那個“唐大哥”的眼神像是要把他活吃了,若他當真做了這個“項大哥”,隻怕過不了幾天就要被扔到血凰陣裏去。二人不過寥寥數語的工夫,已經到了九凰王府最大的院落中。此處原是顧君璟住的地方,容煥卻沒有來過,當時她唯恐避之不及,自然不會湊近他的寢居。
大門緩緩開了,遠遠便傳來容老爹慈祥的笑聲。容煥心頭一喜,她跑了幾步,隻見顧君喬正陪著容老爹圍在桌前下棋,旁邊放著瓜果點心,子桑挺著肚子在喂池中錦鯉,花園中綠蔭濃密花團錦簇,這景象要多平安喜樂有多平安喜樂。
容老爹最先瞧見她,趕緊站起身來:“二喜回來了!我聽說你被劫了去,可嚇壞爹爹了,今早得知你平安才鬆了口氣,隻是那項家小哥不肯讓我去探……快過來給爹瞧瞧,傷了哪兒沒有?!”
容煥像一隻小鳥一般,飛撲進容老爹懷中,一顆心才終於落了地。“爹,你怎麼在九凰?也不與我說一聲……平白惹我擔憂。”“唉,此事說來話長。”容老爹有些慚愧地說道,“那天拿了人家的地契,我覺都睡不好,隻想還回去。後來在那錦袋裏瞧見了一張字條,上麵寫著我若想歸還地契,就在第二日子時到穀口去,我便去了。哪知那位項家小哥在那等我,又說我有危險,說什麼也要將我帶到這裏來。”
容煥頓了頓,這時機倒把握得真好,若是再遲一天,可就正好撞到顧君璟手裏了。不過……顧三兒怎會知道容老爹有危險?難道他一早就知道顧君璟要拿自己對付他?“姑娘,姑娘!”子桑湊了過來,“你平安就好,聽說你被劫走了,我便讓高大哥跟著血凰衛一起去了,他還受了傷呢!郡主也很擔心你……”容煥心中咯噔一下,這才將臉轉向一旁,顧君喬站在那裏怔怔地瞧著她,眼睛紅得跟兔子一樣。
一直以來,她躲在後山裝死一事,覺得最對不起的便是顧君喬。偏偏寧致不讓她說,她也就隻好讓她這樣傷心了半年之久。方才她一進門就瞧見她了,隻是大約是愧疚作祟,竟然不敢去看她。
“郡主,”她垂下頭,小聲道,“瞞著你是我不好,對不……”
容煥話音未落,便覺顧君喬猛然撲了過來,將她死死抱在懷中:“阿煥,你怎麼瘦成這樣了?麵色也不如以前好……那寒毒還是給你落下了病根,是不是?”容煥回抱住她,隻覺眼淚瞬間湧了出來:“沒有,我挺好的……這不是病根,隻要再調養一陣……”她還未說完,顧君喬也嗚嗚地哭了起來。明明是高興的事情,兩人卻抱在一起哭作一團,惹得子桑也在旁邊掉眼淚。項嵐在門口做望風景狀。待得裏麵鬧完了,容家小煥整理了一番,款款走出門來。他從身後拿出一個東西,微微躬身道:“這是之前王爺命人從神農穀取來的。”容煥眉開眼笑地接過自己的藥袋子,覺得心中沉甸甸的十分踏實,便對項嵐行了個大禮:“還未感謝項副統領救了我爹。”“這如何敢當,”項嵐趕緊避讓,“卑職隻是依王爺之命辦事,容姑娘還是謝王爺吧!”容煥笑了笑,顧三兒嘛……自然是要謝的,不過在此之前,有些事需要先弄個明白。“他既然事先救下了我爹,說明已經猜到我會有危險,”她瞧著項嵐的眼睛,“大約……你們在世子那裏是有眼線的吧?”項嵐眼皮都未動一下,微微垂首道:“此事並不是卑職負責,容姑娘若是好奇,待王爺醒了一問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