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老院裏一個桀驁不馴、滿口粗話的老頭,在寂寞孤單中遇到了一個剛剛進來、優雅到有點矯情的老太太,百般哀求老太太一起打洋麻將。老太太很矜持:“我可不是拿救濟金過日子的。兒子在別的城市太忙了,才不能來看我。”老頭也很驕傲:“我原來有多大的產業,是一個成功的大商人。”好不容易,老頭教會了老太太洋麻將,老太太卻從第一把就贏他。打了幾十把,老頭每把必輸。不斷被刺傷自尊心的老頭,開始咆哮,掀桌子。就在兩人逐漸失控的衝突中,生命的真相開始越來越多地被暴露。
老頭攻擊老太太:“你這個女人太矯情,肯定是你丈夫受不了,才跟你離婚了。你兒子就住在這個城市,他恨你,才不來看你。”老太太學會了洋麻將,也學會了罵人。她終於承認:“你都說中了。我沒有人愛,靠救濟金養活。”而老頭也開始坦白:“我就是一個loser(失敗者),也是拿救濟金的。”破敗的養老院,突然停電,屋外電閃雷鳴,黑暗裏,老頭慨然而歎:“我們的錯就是老而不死,活得太長。”
這是我年終觀的最後一出戲——《洋麻將》。
如何看待暮年?我曾經迷戀羅素的自白:“個體的存在就像一條河流,起先很小,窄窄地被夾在河道中,然後激情澎湃地跨過岩石,躍過瀑布。漸漸地,河床變寬,堤岸消退,水流平穩;最後,一無阻攔地彙入大海,毫不痛苦地消逝了自己的蹤影。”流暢的英文,低沉的音色,幾乎是近30年來,我對“老之將至”的全部憧憬。我以為,人生暮年,必當遼闊而從容。然而,《洋麻將》讓我看到了,每個年齡段都有自己的恐慌,年邁亦有倉惶。
《論語》裏孔子說:“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及至晚年,當一個男人,過去的輝煌、成功、名譽、尊重,當這些全部離你而去,你還能用生命的幻象,支撐自己那個堂吉訶德式的自尊嗎?而一個女人,曾經的漂亮、優雅、愛情、天倫之樂,一切一切也都消逝不見,你仍會心心念念,假裝一如從前嗎?
每個人都害怕失去,每個年齡都有恐慌。孩子的恐慌,可以坦率地擺出來,有爹媽管他;中年的恐慌,有愛情,有朋友,可以傾訴。老年的恐慌,很多時候是恥於分享的,也許是一種極為強勢的煩躁和衝突。
看過千嬌百媚,行遍千山萬水,曆經千難萬阻,老之將至,生命中的那些紅塵過往、意氣飛揚,從來就不會消散,深深鐫刻在曆史的深處,珍存在後人的記憶中。
一回回出發,終究一次次歸來。我們用整個的前半生去拿得起,也將用全部的後半生去放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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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看兩段老來“風景”:
老去功名意轉疏,獨騎瘦馬取長途。
孤村到曉猶燈火,知有人家夜讀書。
——(宋)晁衝之《夜行》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
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
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
——(唐)杜甫《曲江二首》其二
宋李迪《風雨牧歸圖(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