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悲欣交集(1 / 1)

一天之中,我偏愛斜陽晚照的光陰。夕陽好像淡淡的顯影液,過往的心事,淺淺地浮現出它的影像。我和故宮博物院的老鄭院長坐在小院裏喝酒。天寒了,酒溫了,一口下去,暖暖地舒展開來。

鄭院長退休有幾年了。“月是故鄉明”,年歲越大,越懷念家鄉的味道。酒是老家自釀的陝西酒,他用敦厚的陝西話念著詩詞:“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陽。”

咂一口酒,他抬眼問我:“於丹,你知道故宮有多少把鑰匙嗎?”我搖搖頭。

“五千多把。我們有一千七百多處有鎖,一把鎖起碼有三把鑰匙。還有好多明代的鑰匙,現在被收起來了。早晨七點和下午五點,就是大夥兒集中領鑰匙、還鑰匙的時候。嗯,就像這會兒。有光有陰,光而不耀,陰而不沉。”

“您也喜歡夕陽?”

“是呀。也愛朝陽。每天早上,我們領了鑰匙,在晨光熹微中開鎖推門,同時喊一聲,開門咯!有人還伴著一聲咳嗽。為什麼呢?大家是給宮裏麵那些黃鼠狼啊,刺蝟啊,蛇啊,給它們提個醒,打聲招呼。嗨,有人來了。”

“敬重生命。”

“嗬嗬……萬物有靈嘛。據說是清宮時傳下的規矩。知道我為什麼給你念這首詩嗎?”

“因為夕陽啊。”

“看著夕陽,我突然想起母親。那一年,母親去世三天之後,我的孫女出世了。那是怎樣一種人生的況味啊。”

“悲欣交集。”

“對呀。悲欣交集,感慨莫名。如同故宮裏那一扇扇院門,門後就是我的人生。無論手上有多少鑰匙,有多少願望,開門前一刻,誰能預知是悲傷的狐狸,還是喜樂的小兔?我們能做的,就是朝陽升起,讓那清新的水汽、無窮變幻的光影恣意塗抹,充盈我們的心房。夕陽西下,滿院瑟瑟而餘溫猶存,我們輕掩柴扉,把一縷斜照珍存。今天關一扇門,明天開一扇門,大約就是人生吧。”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多少人終其一生,也沒有答案。或者,瞥見了一個更神秘、淵默的微笑。生命的充實不一定都是激越的追問,真切的擁有;有時候,一點淡漠的迷茫,心靈的陶醉,也是豐盈、美好的。

清袁耀《漢宮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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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一輪明月,每個輪回都有自己的陰晴圓缺。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中追問,相比人生的短暫,江與月都是長久的、不變的。人與世界最初的相遇,發生在什麼情景之下?究竟是誰,哪一位遠古的先人,發現了江月的美?究竟是什麼時候,在生命最初的美麗狀態下,江月發現了人?

《春江花月夜》之所以讓人如此讚歎,是因為它道出了我們少年時心中都有的疑惑。但是這一生到老,我們都沒有答案,我們也不需要答案。在《宮體詩的自贖》裏,聞一多先生說:“對每一問題,他得到的仿佛是一個更神秘的更淵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滿足了。於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傾吐給那緘默的對方。”我們就在這流光之中,看世界,看曆史,更洞悉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