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朋友第一次來上海,他很忙,卻也抽空來看我。我們隻談了半個多小時,因為他擔心談久了我的聲音可能嘶啞,我自己也害怕興奮起來,容易“筋疲力盡”。我很想避開那些使人激動的話題,但是我經常打著“講真話”的大旗,接待遠道來訪的客人,又不便發一些違心之論,敷衍了事,況且如今社會空氣大有改變,朋友見麵也並不需要交換歌功頌德的“大路貨”了。這樣我們就直截了當地談起所謂“官氣”來。他現在是官,因此強調不讓自己染上官氣。我說這很好,有些人本來不是官,卻有不少的官氣。我不是在開玩笑,可以說這是我幾十年經驗的總結。我這個人有個毛病,平日我喜歡講一句話:“沒有關係”,仿佛什麼事情都不在乎,都不放在心上。可是事後我總要認真地想一想。“認真”的結果我發現了一個警句:話講得越漂亮的人做起事來越不漂亮。我又用這個警句來核對自己那些文章中的豪言壯語,不能不感到驚奇:那麼多的空話!我是這樣,別人呢?我的話還不是從別人那裏販來的!
那麼哪裏來的官氣呢?我們這裏隻有人民的“公仆”。大家都在“為人民服務”。我曾經這樣向人報喜,也經常聽到別人這樣對我宣傳。我們都說:“日子越過越好”,也相信“人越變越好”。在“文革”到來之前我的確就是這樣地混日子,我用一個混字,因為我隻說空話,沒有幹實事。一次接一次開不完的會,一本接一本記錄不完的筆記,一張接一張廢話寫不完的手稿!於是“文革”開場,我臉上的人皮不客氣地給剝了下來,我毫不留情地被降級為“牛”。再用不著那一切虛假的報喜了。我既然是“牛”,當然不會有人為我“服務”,我隻好接受非人的待遇。不單是我,許多以前和我在一起工作的人,當時和我一起給關在“牛棚”裏的人,都是這樣。從此一切都靠自己動手,各種奇恥大辱都甘心忍受。造反派在本單位張貼大字報“勒令”我們做什麼,或者不做什麼。他們不僅在本單位橫行霸道,還可以帶著大字報到別的單位去造反,去揪人。總之,他們幹得很成功。一連十年我們除了有時拚命背誦“老三篇”之外,就不懂什麼是“為人民服務”。對付我們隻有用“勞動改造”。這就是說,沒有人為我們服務,我們也沒有“資格”、沒有“權利”為別人服務,服務成為極其光榮的事情,正如“同誌”是極其光榮的稱呼。我們都沒有份。十年中間我並沒有感覺到人和人的關係“越變越好”,隻知道“人”和“牛”的關係越變越壞。為人民服務的人似乎都高人一等,當然高高在上,幹這種工作都好像在衙門裏辦公。我們即使走進一家商店購買物品,也不像一個顧客,倒像要求施舍的乞丐。我們得到的常常是無禮的訓斥。
我記起來了,一九六二年我在北京出席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會議結束我動身返滬的前一天下午,我一個人坐在飯店的餐廳裏在意見簿上寫了一大段感謝的話,那個時候我有那麼多的感情,因為我在那裏受到了親切的、兄弟般的接待,但是在“文革”之後我再也沒有找到那樣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了。到處都有一種官氣,一種壓力;我走到許多地方都覺得透不過氣來。但我卻並不感到不自然,好像我已經習慣了這種環境。固然牛棚給拆除了,可是我還有一根尾巴,仍然低人一等。因此即使天天叫嚷“為人民服務”,對某些人還是不必落實政策;因此我雖然處處碰壁,自己也心安理得,仿佛這是命中注定,用不著多發牢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