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想象李茶花在戰俘營裏怎樣生活。我對戰俘營一無所知。重慶歌樂山下的“中美合作所”是戰俘營嗎?肯定不是。那裏麵關押政治犯,隻有二三百人,國民黨特務殘害政治犯,目的是明顯的,想從他們嘴裏掏出一些秘密來。李茶花知道什麼秘密哩!戰俘就是戰俘,兩軍交戰,明火執杖,受傷了,或者失卻了戰鬥力,不幸被俘,這有什麼秘密?何況戰俘營裏不是幾百人,而是幾千人,象這個三山戰俘營一樣,你要殘害哪一個呢?為什麼要殘害他們呢?報複嗎?有本事就到火線上去打嘛,何必虐待失去了戰鬥力的俘虜兵!
可是我又想到了奧斯維辛集中營。抗戰勝利之後,重慶的美國新聞處,把這部德寇殘殺猶太人的紀錄影片拿到南開校園裏放映過。高高的鐵絲網,巨大的焚屍爐,冒著黑煙的大煙囪,成堆的金牙齒,用人油製造的肥皂,一箱一箱裝上運貨的大卡車……一組最可怕的鏡頭來回在我眼前閃現,睜眼閉眼都看得見:一群猶太婦女,在德國兵的刺刀下排著隊,通過一道道關卡。先是放下行李卷和手提箱,被奪走懷抱的嬰兒;第二道關卡,則是脫掉外衣,摘下手表、眼鏡;進了第三道門,是個有圍牆的院子,女人們全都脫得一絲不掛了,幾名德國軍官舉著攝影機和照象機,對著年輕女人的光身子拍照;前麵就是她們一無所知的煤氣室!女人們排著隊在刺刀的逼迫下走進去……有幾個身材美好的姑娘被拉出行列……在另一處酒吧間裏,德國軍官把香煙舉到姑娘臉前,叫她搖晃乳房,否則煙頭就戳了上去……
這是美國新聞處放映的紀錄片。按說,他們也痛恨德國法西斯這種滅絕人性的暴行吧?
我不應該想到奧斯維辛集中營,更不應該把這魔窟與李茶花的處境聯係在一起。那太殘忍啦。然而,思想也是一個大混蛋,不該想的事兒偏要想。
奧斯維辛集中營是個殺人工廠,希特勒是個瘋子,他搞的是種族滅絕。那與戰俘營是兩碼事兒!我強迫自己這樣想。
然而,我對戰俘營還是一無所知。正因為無知,我才產生了許多奇怪的想法。其中一個怪想法,就是由於對李茶花的擔心,我才迫不及待地要詳細觀察三山戰俘營,盡管我明明知道誌願軍的俘虜政策是很寬大的。
我們翻譯組的同誌,職務名稱並非譯員,而是教員。還有一批政工幹部,大多是機關調來的保衛幹事、宣傳幹事和政治指導員,也一律稱為教員。我們的任務,是對戰俘進行政治教育,或日教化工作。與我們教育處平行的還有管理處、警務處和後勤處。各處處長都不暴露姓名,而是一律稱呼代號:“八一”、“八二”、“八三”、“八四”。這天,“八四”來電話,要一名教員陪著他的管理員去發香煙。還是個很輕巧的差事,我便笑嘻嘻地接受了“八四”的指派。
孫管理員本來就是後勤部門的兵站管理員,在三山戰俘營,他們這些後勤幹部,與管理處的偵察參謀、敵工參謀、連長排長們統稱管理員,所以他很得意,拍著我的肩膀,一口一個“周教員”,邊走邊談。
“周教員,咱這戰俘營的規矩,隻提姓,不提名兒,您就叫我孫管理員好啦。”
“為啥不提名兒?”
“哎呀,在俘虜堆兒裏工作嘛,幹嗎讓他記住咱的名字呢?”
“他記住了又怎麼樣?”
“那可不好!這幫家夥,咱留著沒用,遲早要放他回國,那麼,將來他寫個什麼文章,搞個什麼廣播,指名道姓說你張三李四如何如何,那多不好!”
“噢,什麼時候放他們回國哩?”其實我心裏想的是李茶花,會不會有一個互相交換戰俘的日子呢?
“這可說不上。仗打得正緊哩,不能放。將來解放了整個朝鮮,再放。”
我倆走進了一條集中關押美國俘虜的大山溝。兩麵山脊上都有崗哨,鬆樹林裏架著機關槍和六迫擊炮,我們管理幹部進進出出卻不帶武器,這樣更保險一些。這條山溝足有四五裏長,山坡上有許多防空洞和帆布帳篷,走近了才看得清。美國飛機天天到這山溝裏來鑽一兩次,低空偵察,俘虜兵就跑出來大喊大叫,朝著飛機扔帽子、揮舞衣服,於是達成了一種默契,我們不打高射炮,敵機也不轟炸戰俘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