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就意味著分手,分手又盼望著重逢。
在赤鬆林裏引得何倩流淚的這兩句打油詩,很快就變成了現實生活的寫照。我突然被調回了文工團,在小歌劇《一家人》裏飾男主角。
連向何倩告別一聲都來不及!
零三首長到三山戰俘營來檢查工作,決定了把“雜牌軍”裏的土耳其戰俘轉移到另外一座營地去。原因是我們這裏沒人懂土語。
“小周會點嘎子英國話,小白還會點嘎子法國話,不簡單咯!可惜我們一個軍,也找不出一名會土耳其話的,所以,幹脆把他們轉走。這不是三山戰俘營的缺點。你們工作很辛苦,很有成績;這是朝鮮戰爭太複雜咯,還有個什麼土耳其旅,哈哈,已經被我軍一口吃掉咯!”
零三首長就是我們軍的保衛部副部長楊清正,他大概被抽出來專管戰俘工作,統轄幾座戰俘營,也許是臨時兼管。反正他是大首長,調我來這兒當翻譯,他隻消給文工團劉團長打個電話就行。現在,他坐在我們翻譯組的帳篷裏聽取彙報,當場拍板決定問題。
“報告首長,我們已經有辦法管理土耳其戰俘啦。不轉走也行,不要給兄弟部隊添麻煩吧!”
這話是教育處長“八一”說的,以表示他勇挑重擔的決心。白穎低著眼皮不幫腔,這是不讚同“八一”意見的一種明確表示。至於我們這些小翻譯,一想到土耳其戰俘的頑固樣兒就想笑。由於語言不通,幾乎天天鬧笑話的。
“還是轉走吧。據說土耳其軍隊裏的反動教育蠻凶咯,語言不通,他連飯都不敢吃!”
“楊部長,您說對啦,可我們也沒讓他餓死。”
我一發言,立刻遭到白穎一個快速的悄悄的白眼,大概是提醒我注意身份。
“小鬼,他不吃飯你怎麼辦的?”
我一點也不怕楊部長,在登陸艇上就沒怕過嘛。為啥不能跟首長談話呢?白穎越不讓我說話,我就越要說!
“我知道他們餓極啦,就拿幾個大白饅頭去饞他,可是他們賊眼珠子滴溜溜亂轉,就是不肯接過去。那好,你不吃,我吃!我剛咬了一口,唰的一聲,幾條胳臂同時伸過來搶這半拉饅頭,搶到手就拚命往嘴裏塞,差點兒沒把他自己噎死!”
“哈哈哈哈!”楊部長大笑起來,“對頭咯,他受了反動教育,以為我們的饅頭裏邊放了毒藥--不是殺人的毒藥,而是一種洗腦筋的迷魂藥咯。這下子問題解決啦?”
“沒有。別的饅頭他們還是不敢吃。我就每個饅頭咬一口,看他們搶著玩……”
說得大家都笑了。“八一”立刻彙報:“後來,小周他們發明了一個絕招兒,把一大桶高梁米飯抬到土耳其戰俘麵前,用勺子上下翻騰,然後當著麵隨便舀一勺就吃,這桶飯呀,立刻被戰俘搶個精光!”
楊部長又笑了一通,問:“還有什麼笑話?”
“有的是!”我說,“最有趣兒的是給他們剃頭。為了消滅虱子呀,可是說不通,就得把他捆起來,一邊剃頭他一邊嚎,象宰豬似的叫喚!”
楊部長把臉一板:“別說啦!明天就把他們轉走,執行命令!”
就在這天吃過午飯之後,楊部長突然叫我打背包,立刻跟著他的吉普車回軍文工團去。我的腦袋又是嗡的一響,何倩啊,我說命運專會開玩笑,你信不信?咱們一塊參軍十六個月啦,生活在一起的時間卻隻有六天,單獨在一起的時間也許不超過六個鍾頭……我將坐著首長的小汽車,從你們衛生所那片可愛的赤鬆林前邊穿過,你會抬起頭來看我一眼麼?
軍人打背包,隻消五分鍾。有一句歌詞,“打起背包就出發”,唱起來更快,隻用兩秒鍾。兩秒鍾也罷,五分鍾也罷,軍人的命運,一生中的許多次轉折,就發生在這分秒之間啊。白穎組長語重心長地勸過我,“要學會適應部隊生活”,說實在的,行動上我能適應,能服從,隻是感情上受不了。大概這就是我必須進行思想改造的原因吧?
在我打背包的這五分鍾時間裏,“八一”和別的翻譯們大都圍著零三首長,在聆聽什麼教導。我與你們共事兩個月,說走就走,你們就絲毫惜別之情也沒有麼?你們真的改造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了麼?這也使我暗暗傷心。
見我無言,白穎悄悄地走過來,拍拍肩,說了一句:“我還會找你的!”什麼意思?我沒聽懂,也不想問。
直到登車的時候,“八一”和同誌們才突然爆發出極大的熱情,使勁跟我握手,擁抱,有幾個還紅了眼圈兒,好象有一肚子話都來不及說了--剛才為啥不說哩?偏偏耗到這開車前的一分鍾!
也許軍人有自己獨特的感情,和獨特的表達方式吧。我不理解。這證明我還是一名新兵。
回到文工團之後,又是另一番景象。早起吊嗓兒,練歌;上午排戲,背台詞兒;下午照例要睡一覺,然後便是做演出前的準備工作。演員主要是化妝。帶著妝吃晚飯,男女都抹成了關公臉兒,濃眉大眼,沒有雙眼皮的也要畫出來,以表現正麵人物的忠勇智慧。反派人物都是灰白臉兒,腮幫子加黑,額頭塗青色,一個個尖嘴猴腮三角眼,以揭示紙老虎外強中幹的本質。我們自己看慣了,不覺奇怪;朝鮮小孩看見了,不論紅臉白臉都害怕,嚇得直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