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仍是練習“貓步”。“貓步”之後是“三步”、“四步”……
老師說:“走貓步的要領是高貴。要昂首挺胸,麵帶微笑,走出優越,走出高貴……”
可劉小水卻趁上廁所的機會溜出來了。她先是跑出去給公公送了一趟汽水。公公也是退休工人,兩年前得了腦血栓病,半身不遂,治了一段,沒有治好,廠裏就拿不起醫療費了。後來又在家裏吃中藥,吃了一段時間,卻仍是半邊身子能動半邊身子不大能動。如今他在電影院旁邊賣汽水。
當她來到電影院旁邊的時候,看見公公正在為一個買汽水的孩子開瓶。公公的身子在開瓶時歪成了一個傾斜扭曲的支架。他一隻手高高地半蜷著,那是一隻僵硬的不聽使喚的手,那不順遂的胳膊就像是隻斷了弦的彎弓;公公的另一隻手卻緊貼在汽水瓶上,手腕子一壓一壓,看了讓人心酸;最用勁的是他的下巴了,就好像是那個下巴在啟那個瓶蓋,他的下巴緊緊地繃著,繃成一斜一斜的肉棱,肉棱子一緊一緊的脈跳著,看上去驚心動魄。她趕忙走上前去,說:“爸,我來吧,我來。”
公公斜斜地看她了一眼,卻沒有鬆手。公公仍在開那個瓶子。公公曾是八級鉗工。他一直在開那個瓶子,大約有半分鍾的時間,他終於把汽水瓶子打開了,而後他很快地轉過臉去,背對著那孩子,用含糊不清的語音說:“喝。”
劉小水默默地望著公公,沒有再說什麼。她知道公公背過臉去的原因是怕嚇著那孩子……
這時,她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衣兜。有一段時間,她總是不由地要摸摸衣兜。那時候,她的衣兜裏時常裝著一疊子公公看病的報銷單據,那一疊子小紙都快在她的兜裏磨爛了。大約在兩年的時間裏,她每天下班後都要去堵通用機械廠那個大背頭廠長。她站在廠大門口等過,也在廠辦公室門前候過,常常一站就是幾個小時。有時候也到廠長家門口堵他。找得那大背頭廠長一看見她就躲。有一次,天剛蒙蒙亮,她終於在廠長家門口把他堵住了。廠長剛剛起床,廠長提著褲子說:“你怎麼這樣?你怎麼能這樣?我們廠光偏癱的就十八個,家屬一個個都來堵門子,還讓我活不讓了……”可還是有一疊子小紙沒有給報銷,那都是錢,是借的錢。
公公是個病人,按說是不該讓他出來的。不管怎麼說,都不該讓他出來做這種事。可公公是個倔人,他非出來不可,她也沒有辦法。她惟一能做的,就是抽空給公公送趟汽水。送汽水也是為了還債,她覺得她是欠公公什麼。自從有了那件事之後,她就覺得她欠了什麼……
如今,她最害怕上街。走在大街上,她會有一種老鼠的感覺。陽光很好,她卻成了一隻老鼠。她腦海裏常常出現一雙老鼠的眼睛。那是童年裏的一隻老鼠。那隻老鼠被鄰居家的孩子捉住了,而後把它泡在油桶裏,接著又點著了火,在人們的圍觀下,那隻滿身是火的老鼠在街上竄來竄去。那時她還小,一出門就撞見了那隻帶火的老鼠,老鼠望了她一眼……現在,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隻著了火的老鼠。街上的生活,還有那些聲音那些顏色都是很燒眼的。她已經很久沒有進過大商場了,她是不敢看,不敢看那些擺在櫃台裏的東西。東西真好,真豔,也真貴,她害怕那些東西。她覺得那些東西能吃人,那些東西會把人活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