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裏靜靜的。
下地的似乎又照常下地了,偶爾有拿簸箕的女人在村裏走過,也是匆匆忙忙,隻有雞們、豬們在悠閑地撒歡。間或,從田野上傳來灰驢的一兩聲叫,淡遠而悠長,仿佛扯著日影兒慢慢移……
然而,這平靜又有些讓人不安。要細細聽,在莊稼人的院落裏,這兒、那兒會有竊竊私語;而在那一堵土牆的後邊,高大瓦屋的窗欞處,或是雙扇老式大門的縫縫裏,也正有一雙雙眼睛在窺探。這私語和目光,又分明是衝著村中那三間新式平房去的。
這三間新式平房是山根年初才蓋的,在村裏雖數不上頭一份,倒也稱得上氣派:大窗明玻璃,比一般房子整整高了三尺。隻是院牆還沒打起,灶屋是舊的,院裏還不曾看到女人呆過的跡象。明白人一下子就會看出,主人的好時光剛剛開始。
可此刻,這三間新式平房的主人——山根,卻呆呆地蹲在院子裏,那神情像是一隻被打蔫了的狼。五尺高的漢子喲,就那麼縮成鱉樣的一團,兩隻大手用力地揪著頭發,臉色烏青,眼神木滯,透著嚇人的死光。誰看到這樣的目光,誰心裏就會不由得打寒顫:他才二十六歲呀!
鄰家那隻蘆花大公雞已經是第三次在他麵前挑釁了。它探探頭,往前挪一步,再探探頭,又挪一步,眼看已接近鄰家端來的那碗飯了,他還是一動不動。雞猶豫了,要不要再跨一步呢?這人平日是很厲害的,他踢過它。那天,當它勇敢地登上了灶屋的鍋沿,瞧他那傲氣勁:“等著吧,會有人收拾你!”——他指的是女人。當然,治家的女人比他還狠,可他還沒有女人。那麼……雞展展翅,終於又勇敢地跨前一步,雖有幾分驚乍,嘴,已經伸到碗裏去了……
山根完了。
當村裏人都開始做發家夢的時候,山根已在腦海裏給自己美美地畫了一幅“藍圖”。當然那不是吃穿不愁、囤滿囤流的“小康”,而是在不久的將來,當當那“山根公司”的經理。山根是硬性人,他不咋咋呼呼地吹,隻暗暗在心裏攢勁。這個當過三年汽車兵、有著高中文化程度的鄉下娃子的計劃,應該說是很周密的。當他經過複員後的三年苦幹,終於擺脫了一切拖累(體麵地埋葬了在床上癱了七年的老娘,又翻蓋了三間平房),待無牽無掛之後,才開始攢勁的。他看準了跑運輸的利,於是便傾家、舉債買了台七噸的大“江淮”車,並且立即與五家磚瓦窯訂了送煤的合同。他算過了,隻要跑上一年,債就能全部還上。那末,再跑一年呢?
這娃子太狠了,掙錢不要命。為了還債,車買回來的第三天,在村裏人還沒有求他捎腳的時候,他便在家門口的牆上貼了一張告示:“凡本村人乘車,不論遠近親疏,十五裏地一角;外村人乘車,十五裏地兩角。”這一下就把鄉親們得罪完了。本鄉本土的,一個莊裏住著,捎個腳還要拿錢?咋不截路去呢!嘴厲的女人竟然在背後咒他:“好歹車開溝裏,栽死他!”這還不算,村裏有些好事的女人要張羅著給他說媒,讓他開車送,他竟說:“這油錢誰掏?”女人們的嘴也是夠一份的:“那你打光棍吧,山根。”他傲喲:“女人,總有一天叫她們找上門來!”還有一回,車開到村口的時候,在東頭場裏幹活的人都嚷著叫他停停,好坐上“抖抖”。誰知,他高高地坐在“司機樓”裏,不喊倒還慢慢開,一聽吆喝,便加大油門,把車開得飛風一般,揚了人們一臉灰。
他一心奔“錢”,一心奔“錢”,三頓飯常常隻吃一頓,渴了喝口涼水,饑了啃塊幹饃。上方山拉煤,人家一天跑一趟,他一天跑三趟,晝夜不息。那眼熬得像血葫蘆一般!人們見了,都以為他掙錢掙瘋了。
終於,在七天之後的夜裏,車眼看要進村了,他卻頭一暈,在下崗拐彎的時候跌進了南北潭——七丈深的南北潭。幸虧他沒關車窗,人被甩出來了……
一聲喧天的巨浪埋葬了他那宏偉的“藍圖”。一個鄉下娃子人生的第一次冒險徹底失敗了。真慘哪!
車完了,可那借了近兩萬元的債將怎麼還呢?兩萬元,一個嚇人的數目,又有誰能夠解救他呢?
山根就那麼在院裏蹲著,不管誰來勸,不管誰說什麼,他都一聲不吭。陽光下,那咬破的厚嘴唇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血,使他顯得分外猙獰。
不會再有人借給他錢了。他麵前似乎隻有三條路:上吊;逃走;扛長工。要說扛長工,如果按村裏窯上“吉老板”給的工錢算(這工錢不算低,可他連這一條路也堵死了),他需要二十年才能把賬還清。二十年,一生最好的時光,都要用在還債上。
後院那信主的“老姑奶奶”又在祈禱了。一生都沒嫁出去的“老姑奶奶”打從信了主,不但逢五做“禮拜”,還天天啞著喉嚨唱,聲音低沉緩重,像紡線的花絮一樣時斷時續,唱得人心灰:“嗨嗨米呀……嗨嗨兔……”
山根,山根,有的時候,人是不是也得信信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