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守在她的身邊
杭州城北上三十裏,並臥著五座山峰,五峰突起如蓮花花瓣伸展,故名五蓮山。五蓮山山勢連綿起伏,雖不甚高,卻彙聚了南方山水之靈秀。
蒼鬆翠竹,飛瀑流湍。
五峰正中,地勢最低,溪水在山間流轉後,皆注入其間,彙而成湖,名鏡湖。鏡湖不大,景色卻極美,登山望之,恰似蓮花瓣間一顆晶瑩的露珠。
一方悠閑不為意的碧水,映襯著藍天白雲,山林與飛鳥。
從清晨還是黑夜開始,鐵淩風就靜坐在這兒,一雙明亮如湖水的眼睛淡然地掠過白色水鳥翩然嬉戲的湖麵。
在他麵前的鏡湖,始終自由、寬廣而從容,承載著生命悠然的快樂,以及歲月無情的變遷。在這兒,就連飛逝的時光仿佛都已停頓,生活美好得象山水間清新的空氣,可以無拘無束地大口呼吸。
他珍惜和留戀在這兒的每一個時辰,因為對他而言,一切的美好都會隨時逝去,仿佛死神唇邊的一個微笑。
每一次,當太陽未西墜,月亮未升起的時候,暖暖就會來這裏找他,喚他一起回家吃飯。暖暖的腳步聲會“沙沙”地輕響在他身後的小徑。那樣輕柔地踩在青草、落葉或雪花上的腳步聲響是他關於家的最溫暖的記憶。暖暖來時,家中的炊煙許還在嫋嫋散向空中吧。
他從來不曾想到,五年前,當他滿身傷痕掙紮著來到鏡湖邊,這個江南山水間溫婉而嬌怯的女孩就開始默默地陪在他的身邊,給了他一個家全部的溫暖,讓他許多年來第一次能夠完全放鬆地酣睡。那雙始終關切的眸中卻從未有過任何疑問。
那時,暖暖會在陽光斜照的草地上與蝴蝶一起跳舞,或是安靜地挨著他坐下來,傾聽天空中鳥兒的鳴叫,陪著他一起看鏡湖上的雲影天光。然後,當月亮升上半空的時候,他們再一起踏著銀色月光鋪成的小徑,隨著山間泠泠的水聲走回去。
偶爾,暖暖會不知不覺地靠在他的臂彎裏睡著。暖暖睡著的時候總是很安靜,恬然得象是依偎在父母懷中的最小最嬌的女兒。從她的身上不時傳來融融的暖意。
隻有一次,暖暖在睡著的時候,兩隻手使勁地抓著他的手臂,蜷縮成一團的小小的身體讓他真切地感到了她的無助。當他一步步抱著熟睡的女孩走回家的時候,暖暖的手一直沒有鬆開。
後來,暖暖醒了,在他的懷中看著他安心而羞怯地笑。望著那雙被家中燭火映紅的純真的臉,他就決心要守她一生一世。
暖暖是同他一樣的孤兒,出生不久的一場大病讓她再也不能講話。
每年春暖花開的時候,鐵淩風都要出去一次,有時兩三天,有時二三十天。每次回來,他都會帶回幾道傷痕和幾件可愛的小玩具,而暖暖總會在鏡湖邊起初遇見他的地方等著他。那樣溫柔且殷切的女子,那樣鏡湖碧水般清澈純淨,且帶著天空的微藍的眼睛,就如一道清泉,洗去他滿身的疲憊。
二昂首走在春天裏
杭州之名,多半得自西湖。
西湖風光,山水旖旎,變幻無方,而四時俱美,正是“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其時正值初春,煙水茫茫,遠帆孤棹,斜風細雨之中,幾隻鷗鷺斜飛,草色如織而柳色似煙。
鐵淩風沿著湖邊青石小徑一路走過,走在安靜祥和又生機盎然的春天裏。誰也無法看出,在他沉穩悠閑的外表之下,灼灼的鬥誌正如火焰般燃燒。
如意茶樓的老板陸摯此刻正在茶樓最高處自己的閨房裏,看著鐵淩風剽悍而孤獨的身影由遠而近,一步步走過來,心裏不由發出一聲輕歎。
這個年輕人穿著淡綠色的青衫,淡成一抹湖中倒映的煙雲,就這樣昂首走在他生命的春天裏。
他的眼睛明亮得象天上的繁星,唯眉心一帶微有鬱結,卻恰恰造就了他的堅毅。他的腳步不徐不疾,每一步邁出,都是一尺七寸,不差分毫。他走動的時候,全身皆放鬆,決不肯多浪費一絲氣力,以便保持最快的反應速度。
陸摯看著這個她一直看著長大的年輕人,心中生出深切的感觸:自己的心已經老了。
曾經,在屬於她的江湖上,招展過她的青春,銘刻過她的名字。三十五歲的女人,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年華的逝去,青絲轉眼成白發;怕的不是寂寞,而是因寂寞生出的孤獨與無奈。
浪跡江湖多少年,如今,怕已經沒有幾個人記得她,記得當年一舞傾城的“蝶舞輕衣”春晚晴了。
陸摯這樣想著的時候,鐵淩風已來到樓下,上樓,樓梯上響起他“咚咚”的腳步聲,聽上去與常人無異。
陸摯麵上微現喜憂,因她從那登樓的腳步聲中聽出來,鐵淩風的武功無疑又進步了。他的每一落步,能從踏雪無痕,落地無聲又轉回到平常境界,他的整個人定是比以前更強、更穩。回顧江湖之上,已沒有幾個人是他的對手。何況他本就是當今武林最好的殺手之一-----“封神斬”鐵淩風。
而陸摯也知道,若作為殺手而論,鐵淩風未必及得上以前。以前的他,就象一匹在曠野中縱橫嘯傲,嘶吼西風的狼,孑然一身,孤獨來去。可是現在,在他的腳步聲中已經有了留戀和牽掛。
對於任何一名殺手,不論是有名還是無名,一點牽掛足以致命。
其實陸摯心中所想,鐵淩風又何嚐不知,但是,懷揣溫柔的他,依舊如約前來。
來到陸摯房前,鐵淩風輕輕敲敲門框,卻不等回答,一挑簾籠,自己走了進去。陸摯的閨房,這些年,怕也隻有他能來去自如。
他靜靜望著那個倚窗臨湖的女子,注意到在她那張晶瑩光潔如玉瓷的麵上,靠近眼角的位置,已經有了幾條極細但已遮蓋不住的皺紋。依舊婷婷卻顯落寞的身影,背著窗外繁華,整個人就象一支在深秋獨自憑欄的水墨的菊,桀驁而清瘦,在冬天將至的時候,沒有顏色的孤單的盛開。
鐵淩風望著陸摯,想起她這些年來對自己無微不至的照顧,想起他小時侯她的青春時候。而今,她不再年輕,心境有時便覺滄桑,有時也會發些無名的脾氣。而他,因為有了暖暖,和她的距離也象是越拉越遠。
陸摯緩緩收回自己遊離的思緒,轉過頭,一雙眼睛熠熠閃亮。她微笑著對鐵淩風說道:“小風,你回來了。一切都好嗎?”
許是許久未見的緣故,鐵淩風忽然感到有暖流正隨著陸摯熟悉的笑容,淡淡的問候傳過來,就象那自窗外湧來的和暖的春風悠悠吹著了他。
他咧開嘴,像個孩子一樣笑起來,說道:“陸姐,轉眼又是一年。我真是想你了。”
陸摯笑著抬手指指身邊的椅子,說:“小風,你坐。”
鐵淩風走過去,坐下,飲一口茶,眼睛望向陸摯。
陸摯的目光再轉向窗外,指著近處春意蕩漾,遠處煙雨迷離的西湖,幽幽說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你看,每一年西湖的春天都是這麼迷人。我有時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若能臥成那一脈青山,流成這一麵湖水,該有多好?人言: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可天天相對,日子一長也便有些厭倦了。”
說著,她伸出一隻纖纖素手輕輕理了一下鬢邊的長發,臉上現出一片慵懶和淡泊,又接著說:“可能是我一個人慣了,雖然清淨,有時卻難免有些自哀自憐吧。”
鐵淩風坐在椅子上,專注地聆聽著陸摯似是自語的呢喃。待她說完,才緩緩接道:“陸姐,你是世間奇女子,但歲月蹉跎,也該想一想自己的終身大事。是到了該嫁人的時候了。”
“嫁人?嫁誰?象我這樣的江湖女子,始終都是浮萍般飄著。平常的人,我看不上眼,看著好的,不是早已有了妻子,生了兒女,就是和我一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陸摯說著,眼中神色淒然。
然後,她回頭看著鐵淩風關切的目光,又接著說:“小風,剛才這些話,我也隻是對你說說,因為心有不甘。其實我早就想過了,陸摯是江湖的陸摯,江湖也仍是陸摯的江湖。自我提刀踏入江湖的那天起,就已經和它再也分不開了。現在,我隻願能守著它,再掀一掀江湖風浪,看一看江湖豪壯,生而盡歡,死而無憾,如此而已。”
鐵淩風聽著,從椅上起來,站到陸摯身邊,看著窗外雨中的蒼蒼大湖,茫茫遠山,說道:“陸姐,我每年春天來到這裏的時候,都感覺象是在赴一個死亡的約會。在我眼中,看不到江南春色,詩畫江湖。對我而言,江湖中隻有刀劍如夢。”他側臉望望陸摯,再說道:“我忽然發覺,生命中有很多人、很多事值得我們去善待和珍惜。也許,這一次是最後一次了。”
“最後一次?小風,你要走嗎?”陸摯雖然已經盡量在放平自己的語氣,卻仍然掩不住內心的震蕩。
“是。”雖然鐵淩風的心中亦湧動著無盡感傷,卻依然十分肯定地點頭。
好一會兒,陸摯才接道:“小風,你要想好了。你要離開江湖,可江湖能讓你離開嗎?”
鐵淩風的眼睛遙遙望向遠方水天相接處,象是要在那裏點燃一抹亮麗的顏色,說道:“陸姐,我知道江湖風波險惡,真要退出怕是連浪跡天涯亦會有行走在刀鋒上的感覺吧。可我要試一試,我隻求義所當為。”
陸摯仍是有些失神,她沉默片刻,才說道:“小風,我知道你決定的事一定不會改變,也早想到你走是遲早的事,卻沒料到會這麼快。既然你已經決定了,無論如何我都會幫你。”
鐵淩風真誠地望著陸摯道:“謝謝!做完這一次,你跟我一起走吧。”
陸摯笑一笑,道:“你有你的天地,我跟你去算什麼?你隻要記得還有我這個姐姐就好了。”說著,她一轉話鋒,又道:“我這裏現在還真是沒有值得你做的生意。”
鐵淩風道:“那我還是在悅來客棧等你的消息。我先去了。”
陸摯立在窗邊,望著鐵淩風的身影漸行漸遠,沒入西湖春色中。良久,猶自悠悠出神。
三她是一場悠然的夢
七天後的傍晚,陸摯派人來,請鐵淩風過去。
見麵之後,陸摯開口道:“小風,已有一樁很大的生意,二十萬兩銀子,可對方一定要見你才肯說。”
鐵淩風道:“陸姐,這不合規矩。”
陸摯道:“對方是一名女子,隻身一人。我已派人察了,沒有問題。當然,見與不見,還在你。”
鐵淩風想想道:“現在嗎?”
“現在。她已經過來了。”陸摯回答。
“我去見她。”鐵淩風斷然道。
簾籠挑起,進來的女子一襲白衣,素紗罩麵,麵容隱隱,如霧裏山水,看不真切。身姿婷婷,自有風嫋水仙之態度,冷與豔隻堪揣想。
那女子緩步移到鐵淩風對麵坐下,謹慎而仔細地打量了鐵淩風許久,才輕啟朱唇,語調中帶著杭州特有的鶯啼軟語,就象一壺掩著鼻水沁著芳香的龍井清茶:“你很年輕,也很英俊。”
鐵淩風迎著冷如刀鋒的目光端坐,不語。
那女子也不以為意,又說:“陸老板說你是江湖上最好的殺手之一?”
鐵淩風仍不語,隻是默然點頭。
那女子再說:“何以見得?”
鐵淩風忽而笑起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他傲然說道:“你不需要看見。陸老板說話自然有它的分量。你隻說找我所為何事。”
那女子點點頭,道:“我要殺一個人。”
鐵淩風冷漠地說:“找我的都是要殺人。”
那女子道:“可這個人非同小可。”
鐵淩風道:“二十萬兩銀子,當然非同小可。”
那女子向前探了探身子,再道:“我請你去殺的這個人是當今兵部侍郎周全。”她在提到“周全”這個名字時,語氣中帶著切齒的恨意。
“周全?”鐵淩風一驚,隨即淡淡地道:“對不起,小姐,這樁生意我做不了。你還是再找別人吧。”說完,起身欲走。
原來,這周全雖隻官拜兵部侍郎,卻是當今天下除皇上之外最有權勢的人----太師嚴慕天的遠房外甥。
嚴慕天自當道以來,廣植黨羽,遍布親信,順者昌,逆者亡。周全便是他親信中的親信,平素一向狐假虎威,多行不義,已不知害了多少忠良,毀了多少誌士。天下正義之士,多想殺之而後快,卻均不能得手,反有多人為其所害。皆因嚴慕天知其殺戮太重,特意派了手下的三大高手去保護他。
這三人是“血影七殺”夏小幽、“小雪衣”顧秋雨,再加上他們的大師兄“欺煞驚魔”佟行雷,人稱“送春三絕”,無一不是當今武林驚天動地的人物。
當下,那女子見鐵淩風欲走,亦急急站起,輕紗飄動間,露出一段雪白的頸,凝脂般吹彈得破。她抬手切切道:“請慢走。你,不能幫我嗎?”語聲中已透出渴待的嬌弱與無奈。
不知怎的,鐵淩風聞聲又坐了下來。“你不能幫我嗎?”在他十三歲那年,曾經因為一句同樣的相求挺身與兩隻凶猛的惡犬相鬥,而被嘶咬得遍體鱗傷。若然不是後來被陸摯所救,他根本就活不到今天。
他望著那重新斂襟而坐的女子,望著那雙因無助與渴望而急切望來的眼睛,心中一時間浪濤洶湧,口中卻依然平靜地問道:“你為何要殺周全。”
那女子聽鐵淩風一問,眼中忽然泛起淚光,卻始終努力壓抑著不讓自己哭出來。她一字一句地說:“周全殺了我爹爹,害了我全家。我一定要殺了他。”
鐵淩風再問道:“你父親是誰?”
那女子低頭,再抬頭,答道:“已故禮部尚書崔維成。”
鐵淩風大驚,卻依然神色不變地追問道:“可就是咱們原來的杭州知府崔大人?”
那女子道:“正是。”
鐵淩風定定望著麵前的女子,思緒又回到了十三歲那年。
“你不能幫我嗎?”曾經,那個在他心中如同神祗的女孩如是說。也是在春天,在暮春的四月,一朵朵風車花在風中輕旋、飛舞、飄落……曾經,她是一場悠然的夢,夢裏盛了他青春少年時最美的懷想。
那女子望著悠悠出神的鐵淩風,目光由無助而漸漸堅定,毅然決然地說道:“我知道二十萬兩不值得你去冒生死之險,可這已是我的全部。其他的,隻要我有,都可以給你。”說著,她抬手輕輕撩起臉上的輕紗,露出使鐵淩風銘心刻骨,仿佛依稀是的那張夢裏容顏,清麗蒼白的眼神裏有碎裂的決絕。
鐵淩風默默孤坐。
“你不能幫我嗎?”說話的女孩已經長大成人。時光變遷,白雲蒼狗,而宿命依然象無處不在的陽光透過滿天陰沉的雲翳向他冷冷逼來。
鐵淩風聽見自己心裏“哎!”地歎了一聲,象是另一個他在內心深處呼喊。隨即,他抬起頭,望著麵前充滿期待的女子,平靜地說:“好吧,這樁生意我接了。”
那女子的眼淚奪眶而出,壓抑了多時的內心因為這簡單的一句回答,因為對麵前這個男子的信任與感動,而決堤成洶湧的江河。
去了,便不知能不能歸來。這一刻,鐵淩風忽然想起了暖暖,她一定還在鏡湖邊等他。“我要辜負她了嗎?”一瞬間,他隻覺心痛欲裂。
待那女子止住淚水,鐵淩風才又開口說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女子沒有遲疑,低聲回答:“崔青桐,青色的梧桐。父親在世時,一直喚我梧桐。”說著,眼圈紅紅,淚又欲滴落。
“梧桐。她那剛強而正直的父親,在喚她的名字時,一定是慈愛和安詳的。他喚她的名字時,眼中一定是看見了棲止梧桐的鳳凰吧。”鐵淩風這樣想著,臉上現出輕鬆地微笑,口中叨念道:“梧桐,梧桐,若是一直哭下去,怕是無需澆水亦能發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