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定是很解氣的。可她的手慢慢、慢慢又緩了下來,失了片刻的輝煌,留住了日子的寬餘。是了,在一個個偷情的夜晚,她說過蜜樣的甜話:“俺甚也不求哩,求個像樣的男人,求個心兒……”野漢子也說過很多疼人的話,一次又一次,恨不得把她暖化了……銅錘家女人幽幽地站著,似很想挽住那昔日的美好,卻又無話可說,隻重複說:“你真狠!”
屋外,鐵錘急辣辣地說:“哥,還等啥?下手吧!”銅錘兩眼躥動著綠火,呼吸聲越來越短粗,人卻慢慢地蹲下去了。他的頭抵蹭在磚牆上,很泄氣地啞聲說:“算、算啦。”
“這……就算啦?!”
“狗日的說,不……不來往了。”銅錘滿臉淌汗,頭在磚牆上狠狠地碰著。
“咣哨”一聲,銅錘家女人風一樣地跑出來了……
夜濃濃的,風很腥。雞子全在樹上臥著,墨一團綠一團。月兒在雲中遊移,一時明了,一時又暗了,更顯得夜花。兩兄弟蔫蔫地勾著頭,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那粗粗的喘聲就像伏天裏的狗。夜雖遮了臉兒,那羞還是隨著心跳。銅錘知道這事兒太屈辱了,死勾著頭,不敢看兄弟的臉。他知道他是想要那一千塊錢,那一千塊錢對他太重要了。他早就想和人搭夥兒買輛小拖,可錢差一些,有了這一千塊,就差不多少了……可他也想要女人的清白。女人雖然已經不清白了,他還要臉麵,臉麵是活人的招牌呀!他心裏是很矛盾的。一時看見白花花的票子在眼前飄……一時又看見女人那白白的長腿伸在人家的鋪上,一晃一晃地紮入眼……他恨哪!恨天,恨地,恨女人,恨野漢子明堂,也恨自己!
走著,走著,鐵錘一跺腳,粗粗地喘口氣說:“哥……”
銅錘身子晃了一下,就勢矮下來,很小的身量縮縮地蹲在了地上,亮著一臉汗:“兄弟,你罵吧,罵吧。恁哥不是人,是畜生!”
鐵錘的兩眼像著了火似的,身子瑟瑟地抖著,牙關也“咯答答”地響。他幹幹地咽了口唾沫,就把要說的話咽回去了。他跺跺腳,站著愣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就突兀地說:“叫我也日一回!”
銅錘忽一下彈了起來,狠狠地揪住鐵錘的脖領子:“你說啥?狗日的,你說啥……”
鐵錘勾下頭,囁囁了半晌,才說:“人家、人家都日了,咱……”
銅錘一下子像垮了,臉上的汗像雨一樣淌下來。他慢慢地轉過臉去,悶悶地往家走。
鐵錘趕上去求道:“哥,反正、反正是破罐子了。我、我也給……咱親兄弟明算賬,說多少就多少。”
兩股綠火相撞了,親兄弟一下子變得很陌生。鐵錘渾身像著了火一樣,他三十了還沒說下媳婦,太饞女人了!如果沒這回事,他還能忍住。可他看見了,都看見了……他“撲通”往地上一跪,說:“哥,人家……咱就不能麼?!”銅錘恨不得上去把兄弟捏死!卻又無話可說,隻後悔不該帶他來。他慢慢地勾下頭,說:
“她……不依。”
“你別管,你別管……”鐵錘慌慌地說。
銅錘的目光遊移了一下,就又往前走,慢吞吞的,一下子像老了十歲。
鐵錘趕忙追著屁股說:“哥,自家人,就五十吧?”
銅錘走了幾步,“噝噝”也從牙縫兒裏迸出兩個字來:
“六十。”
“五十吧?”
“六十!”
“六十就六十。”
“不管她願不願……”
鐵錘急猴似的喘著氣說:“哥,你去村頭轉會兒吧,多轉會兒。”說著,野野地趕走了。
無邊的夜色把銅錘淹了。銅錘對自己說,去菜地看看吧,別讓人偷了菜。就去了菜地。可他感覺不到自己在走,隻覺得有一副軀殼在遊動,那仿佛與自己是不相幹的。當他的頭撞在樹上的時候,才猛然地醒了過來,就火燒火燎地往家趕,嘴裏念著:
“殺!殺!殺……”
第二天早上,銅錘家女人不見了。
捏蛋兒
桌上放著一隻碗,碗裏滾著三個小紙蛋兒。
碗很大,蛋兒很小,但蛋兒裹著一個漫長的用碾棍推出來的歲月。
大黑蹲著,二黑蹲著,三黑也蹲著。大黑在篷布廠做事,負一點小小的責任,因此上穿得很體麵,也鄭重。在廠裏有了一些陪上邊人喝酒的機會,就覺得曉了很多事,臉上不免帶些矜持的傲氣。二黑在窯上做事,終於不再下死力脫泥坯了,負了一點責任,就吸上了很好的煙。臉上呢,很自覺地帶出了監工人應有的表情。三黑顯得躁一些。出門做了幾趟生意,並沒有掙什麼錢,隻穿得花哨了,也仿佛見識很廣。手裏擺弄著一隻很名貴的空煙盒,就有了一副離土地很遙遠的樣子。女人們卻緊張得實惠,三房媳婦或坐或站,眉眼兒像槍口一樣瞄在蛋兒上。
椅上坐著公人。公人是特意請來的,是位很有人緣又很公平的主兒,決不會徇私。那蛋兒自然也是公人監製的,各道程序都很齊備。
那麼,按著規矩,下一步就該是捏蛋兒了。
“蛋兒”斜靠在門坎上,頭勾著,眼閉著,像隻沉睡中的老狗。
日影兒慢慢地爬到了門口處,斜照著他那半邊渾濁的臉。人已是很老了,臉自然很木,枯枯的老皺網著一條條歲月的溝壑。溝壑的底部是土黑色的,端沿兒卻是灰黃,雜染著莊稼的汁液和泥土的微塵。天光在這張臉上爬出了一片混沌,混沌裏透著遲滯的寧靜。僅有的生意是掛在嘴邊的那滴口水,那口水極緩極緩地在枯幹的嘴邊上流著,流出了一片極小的濕潤。那濕潤爬出了嘴角,似要滴下去而未滴下去,仿佛很沉重地懸著。於是老人的嘴邊就有了一片光亮,那光亮書寫著他那漫長而悠遠的一生,書寫著一個小小的生養了三個孩子的世界。那世界是用一根碾棍推出來的……
公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那暗示是很明顯的。該說的都說了,時光已是不早,還等什麼呢?
沉默中,大黑鄭重地說:“捏吧。”
二黑說:“捏吧。”
三黑也說:“捏吧。”
於是,三房媳婦都盯著碗裏的小紙蛋兒。這紙蛋兒實在是已不陌生。往日裏,他們曾用這紙蛋兒分過糧食,分過牲口,分過土地……
陽光慢慢地爬到了門裏,送來了一片晃眼的暖意,把裹在破棉絮裏的“蛋兒”映得很陳舊。老人的眼依舊閉著,頭勾著,蜷著一把老骨頭。漸漸有牛糞的氣味從他身上散出來,隨爬行的陽光遊動。繼而有一隊莊嚴的虱子從破襖的汙垢處探出來,緩慢地順著衣褶蠕動。於是,在臭烘烘的陽光裏,立時就有了甜甜的泥土的腥味。虱隊像犁樣的分散開去,亮亮的虱頭像犁鏵一樣地紮進了一溝一溝的襖縫,重又播種去了……
大黑看著“蛋兒”,二黑看著“蛋兒”,三黑也看著“蛋兒”,看那搖搖下墜的口水。那滴口涎慢慢地從幹癟的嘴角處扯下來,扯出一條長長的線。那線垂在七彩的陽光裏,懸得讓人發急,卻依然不墜。這沉重似乎越過了時光的限製,把人生高高地吊著……
三黑皺皺眉,似有些不耐煩了,說:“大哥,你先捏。”
大黑很沉穩地說:“老=,你捏。”
二黑擺擺手,說:“老三,你捏。”
三兄弟都是明事理的人,自然都很客氣。在這一刻,往日那些小小的不愉快頓時煙消雲散了。你謙讓了,我也謙讓,互送著一片和解的誠摯。媳婦們即刻做出很懂規矩的樣子,鬆了那緊著的目光,身子擰出了一片溫柔。
公人笑笑說:“自家兄弟,都一樣的,誰先捏都一樣。”
大黑歎口氣,說:“唉,要不是廠裏事太多,我又經常出差……”
三黑馬上接口說:“跑生意,一天一個樣兒,說走就得走……”
二黑鼻子哼了哼:“話不能這麼說……”說著,看了看媳婦的臉,手一擺,“算了。”
“蛋兒”臭不可聞地蜷縮在陽光裏。在陽光的引逗下,屋裏的氣味越加地雜亂無序。“蛋兒”身上的血汗味經過了七十六年的醞釀,成功地與虱子屎臭蟲尿蚊子的口液勾兌在一起,經過了四時的大化,風霜雨雪的侵染,就有了幹濃烈橫的風格。媳婦們抹的那點劣質雪花膏是不堪一擊的。於是各自掩著鼻子,不停地往地上吐唾沫。“蛋兒”依然不覺,就把身子更舒服地往陽光裏蜷。那滴長長的口涎垂垂地落在了曲著的幹柴腿上,跨越了蛇盤樣痙攣的黑色血管,搖搖地懸在離地有一寸高的地方……
公人催促道:“捏吧,捏吧。”
大黑似乎還想說一點什麼,很理論的什麼,以示他在篷布廠是負一點責任的。可他僅僅是扯了扯披在身上的很皺的西裝,就站起來說:“捏吧。”說罷,很從容地從碗裏捏出一個蛋兒來。
大媳婦立即湊上去,戰兢兢地看了,不吭,又把身子扭了過去,緩身坐了。
二黑手一伸,也從碗裏捏出一個來。二媳婦很神秘地探頭去看,那蛋兒就在男人手裏攤著,女人慌忙搶過來,小心翼翼地展在手裏……
三黑剛要去捏,手被媳婦重重地打了一下,就慌忙抬頭,詫異地望著女人。片刻,倏爾明了,去讀老大老二的臉……
一刻,都不說話了。眾人默默地瞧著公人。碗裏還有一個蛋兒,那自然是老三的。
三黑在老大老二的臉上沒“讀”出什麼,按捺不住,終於把碗裏最後一個蛋兒捏了,緊攥在手裏,像抓住心似的,臉上沁出了一層汗……
倏爾,女人們“呀”地叫了一聲!眾人的目光全移到了“蛋兒”的身上。奇了,隻見那老襖的破處,七彩的陽光下,漸漸長出一棵小小的綠芽兒來,一個芽頭兒,兩個芽瓣兒……
大媳婦說:“麥芽!”
二媳婦說:“麥芽!”
三媳婦說:“麥芽!”
這當兒,“蛋兒”那懸在嘴邊的一線口水終於落在了地上,濕出了一個小小的圓。與此同時,“蛋兒”像剛從夢中醒來一般,“吞兒”聲笑了。
大黑愣了。
二黑愣了。
三黑也愣了。
國家教師李明玉
村東頭有所學校,二畝半大,錯錯落落十幾座舊房子。院牆是土夯的,被孩子們的屁股磨得豁豁牙牙。若是放假的日子,很像是斷了香火的破落廟院。
學校原是三個村聯辦的,常常為攤份兒不公鬧氣,你出錢多了,我出錢少了;這村派了一名民辦教師,那村也得派一名,弄得很傷和氣。後來那兩個村幹脆不管了,一攤子撂給了畫匠王。
所以,學生多是本村的娃子。老師呢,自然有公辦和民辦的分別。“公辦”是國家教師,端的是鐵飯碗;“民辦”是代課教師,端的是泥飯碗,也就湊合著教。學校裏原有兩名國家教師,一名是本村的,一名是外村的,那外村的年齡大些,五七年犯了錯誤才回來教書的,很有些怨言。他平反後艱苦卓絕地奮鬥了七年,終於在胡子白了的時候殺回城裏,帶著一家老小吃商品糧去了。
另一位原也是代課教師,字是識一些的,人很聰明,會一手好木匠活兒。於是每逢假期便到縣教育局去給人家免費奉獻手藝,從局長家做到股長家,就這麼做著做著轉成“公辦”了,就這麼做著做著走尿了。很讓人羨慕。現在,學校裏掛國家教師牌子的就剩下李明玉了。
李明玉家在畫匠王是單門獨戶,性孤,人緣就好。李明玉自小也在這所鄉村學校裏上過學,後來就成了這所學校的驕傲。
他考上大學了,是師範專科生。這讓村民們很是榮耀了一陣。
都說他文才好,將來定是要做大官的。可他畢業後卻又分回來了。依舊是背著被子,提著破洗臉盆,還有一捆書……這很讓人失望。回來那天,就有人跑到街上問:明玉是不是犯了啥錯誤?
錯誤是沒有的。成績還是優等。就是人太靦腆,讀了幾年大書卻沒讀出做人的門道,不回來又能到哪裏去呢?開始,李明玉並不覺得太委屈。畢業了,沒後門沒關係的,能弄個國家教師的牌子扛著回村教書,也就夠了。再說,人年輕,熱情還是有的。
於是一回來就找校長聯係工作。校長是村支部副書記兼的,指示也就那麼幾句:“弄吧。都是村裏娃子,好日哄。不聽話脫了鞋打屁股……”李明玉本來把教書看得很神聖,被校長幾句話說得很不痛快,一是“弄吧”,二是“日哄”,就沒了一點點兒神聖味。接著,他第一次上課就淋了雨。學校本來就很簡陋,教室漏雨,教師們陰天上課都披一塊破塑料布,時刻準備著。李明玉沒有經驗,頭天上課穿了一身新衣裳,頭發也梳得油亮,卻不料趕到雨肚裏去了。一進教室屋頂上掉下一塊爛泥,剛好砸在他的頭上,引得學生娃兒們哄堂大笑!往下,他講幾句看看房頂,講幾句看看房頂,像蹦猴似的在講台上來回動……一堂課下來就有了“蹦猴”的綽號,弄得他十分尷尬。
更可笑的是,在這所鄉村學校裏他怎麼也嚴肅不起來。學生娃兒全是本村的,親戚撂親戚,多少都有些牽連。下了課就叫哥、叫叔、叫爺,叫著叫著就沒了老師的尊嚴。有一次,一個學生在課堂上玩麻雀,他就嚴肅地批評了幾句。不料,那學生突然張口罵道:“日你媽蹦猴!”他的臉一下子漲紅了,愣愣地望著那學生,好半天才緩過來,就憶起按輩分他該叫這娃子一聲叔的,很覺得荒唐,也隻好伸伸脖子咽了。
漸漸,這課就上得沒有滋味了。學生隔幾天走一個,隔幾天走一個,問了,都是做生意去了。教室裏坐得稀稀拉拉,自然沒了心境去好好講。還有的學生吸著高級煙回學校來,大咧咧地敬他一支,把他兜裏裝的三毛五一盒的許昌煙襯得很委瑣。後來見人連煙也不敢掏了。
在村裏,辦什麼事也沒有往常順了。有時候連東西都借不出來,人顯得很落價。有一回澆地,捏蛋兒時李明玉捏了第一名,可澆的時候電工卻把他排到了最後。電工的眼就是“人秤”,李明玉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分量,曉得國家教師這牌牌很不直錢。此後,心越來越灰。氣憋在肚裏,有話無處說,那日子就顯得難熬。
就有人出主意說:“跑跑吧,跑跑。”
於是就跑跑。一“跑”才知道,這“跑”是極有講究的,那也是一門很高深的學問。聽了村裏爺兒們教給他的“跑”法,李明玉更覺得自己淺薄。讀了那麼多年書,原是讀傻了。就誠恐誠惶也跟村人學那“跑”的學問,把那舍不得吃的花生、香油一趟一趟也往縣教育局的頭頭家送……
就這麼“跑”了兩趟,村人們都知道了。一聽說李明玉要走,大夥兒立時變得熱情起來。他在村街裏過,就有人很主動地跟他打招呼,送他一臉的笑:“中:你娃子中,早看出你娃子是塊大料!”弄得李明玉哭笑不得。電工見了他大老遠就喊:“明玉,需要啥言一聲!”村長拍拍他的肩膀:“明玉,上頭關係重,別惜乎錢……”連撿破爛的麼叔見了也關切地問:“明玉,活動得咋樣了?趕明兒我給你弄兩瓶好酒摔摔。”
隔天,麼叔果然提來了兩瓶好酒,一進門就說:“娃子,上頭禮重,輕了不辦事。這兩瓶酒你拿去,準叫鱉兒給你辦了!”
明玉一看是“茅台酒”,眼都瞪直了,結結巴巴地問:“麼、麼叔,這這這……得多少錢呢?!”
麼叔眨眨眼,笑了:“假哩,日哄鱉兒哩!”
李明玉嚇了一跳!怔怔地望著麼叔,就覺得這“跑”的學問越來越深刻了。
麼叔趕忙說:“沒事兒。假哩跟真哩一樣,不信你嚐嚐。”
李明玉疑疑惑惑地打開酒瓶蓋兒,立時聞到了一股濃香,那香味的確與眾不同。他心怯,不放心地問:“麼叔,看不出來吧?”
麼叔一拍胸脯說:“娃子,請放心了,喝到底也喝不出來!”說著,“嘿嘿”笑了,“實話給你說,這兩酒瓶是我收破爛收來的。酒是一點兒不假,散酒。不過,我有法叫它變……”
李明玉當然不放心。給人送禮,送些假貨,萬一喝出來怎麼辦?!就問他到底使的啥辦法。麼叔這才小聲說:“娃子,這法兒可不能說出去呀!實給你說,我往酒裏滴了一滴‘敵敵畏’……別怕,沒事,一滴沒事兒。咱日哄鱉兒哩,咱日哄鱉兒把事兒給咱辦了。咱不壞良心。我嚐了多少遍了,跟真的一樣,香哩!”
雖然麼叔一再保證,李明玉還是不敢送,那酒裏摻的是“敵敵畏”呀!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調令終不見來。李明玉眼看著事兒不成,又跑了兩趟,人家總說“研究研究”……無奈,他硬著頭皮把兩瓶假茅台送去了。
酒送去了。有幾日明玉很慌,生怕喝出事來,公安局來找他的麻煩。可沒過幾日,調令就下來了……
於是,李明玉又成了全村人的驕傲。在他辦手續那幾天裏,村裏天天有人請他吃酒。有時一天幾場,排都排不過來。當然,請他的都是頭麵人物,在酒宴上都多多少少地教他些做人的“學問”,以備他進城幹大事用。明玉很虛心地聽著,默默地點頭,再也不敢小覷鄉裏爺兒們。臨了,都會懇切地說上一句:“娃子,做了大事,可別忘了爺兒們哪!”
麼叔也覺得很體麵,在村裏逢人就講,是他用兩瓶茅台把李明玉“日弄”出去了……
走的那天,校長帶領全校師生列隊在村西頭歡送他,還特意借了兩麵破鼓敲著,場麵很熱烈。學生娃兒們也都不喊他“蹦猴”了,一個個親親地喊老師,那目光是極羨慕的……李明玉卻哭了。
村口停著一輛吉普車。
李明玉走了,這所鄉村學校裏再沒有國家教師了。
香葉
男人跪在她的麵前,男人說:“完了。”
那時候,男人還是很風光的。常常坐著臥車回來,喇叭鳴得很響。村裏人都以為男,人發財了,男人說:“尿!錢算啥?三十萬五十萬小菜一碟!”於是就穿得特別嶄括,西裝一套一套地換,吸最好的煙,喝最好的酒,見了人頭昂得很高,把揣在兜裏的小片片亮給人看,說上邊有“洋文”。後來家裏的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烙了油饃,說不香;給他攤煎餅,又說沒味兒。接著就誇城裏女人的手巧,做的飯有滋有味的。有一段時間,男人嘴裏漸漸露出了一點口風,男人不想要她了。兩個孩子了,男人不想要她了。城裏女人映花了男人的眼。男人一回來就發脾氣,就找茬兒。她是個柔弱的女人,為了孩子,她都忍了。地裏的活兒男人從來沒幹過。農忙時,她想讓男人幫幫她,男人說:“收收打打也就是幾百塊,撂了算啦!”男人說了大話,可從不見捎錢回來,她隻好一個人死做。在土裏撲騰的女人是很見老的,而男人的日子卻日見喧鬧,她成了男人的拖車……可是,男人突然回來了。沒有坐臥車,也沒有了往日的張狂。在夜半三更的時候,男人賊兒樣的敲響了家門,進來就撲通一聲跪下說:“完了。”
到了這時候,男人才告訴她:他托人貸了一些款,加上合夥人攤的股份,還有一些鄰人托他買化肥、農藥的錢,全都被人騙了!他本意是要做大生意的,然而,卻被廣東蠻子騙了……
夜有些涼,她抖著身子問:“多少?”
男人抓著自己的頭發,淚流滿麵,神色十分驚恐。他吞吞吐吐地說:“有……有、好幾萬。”
男人說的很含糊,言語間躲躲閃閃的,到了這般境地,男人還想瞞她。這一次,她不敢再相信男人了:“到底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