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刮著他,汗水淹著他,背上的豆棵越來越沉重。很快,他覺得他是被黃土埋了。他像是在黃土裏一溝一溝拱,每邁一步都很艱難。天在哪裏,地在哪裏,村莊又在哪裏呢?人在無奈時就剩下記憶了,他憑著記憶走。他看見娘了,娘笑著向他跑來,一臉黃笑,娘說:“娃,你考中了,考中了!”爹也笑著,一臉黃笑,爹笑著笑著腰就直起來了。村人們也都望著他笑,一村黃牆樣的笑。村人說:“考中了,你考中了!”五叔笑得很忸怩,灰黃的忸怩,五叔說:“啥時候蓋章言聲,你是全縣第一名,頭名狀元!”七爺頓著拐杖說:“咱‘龍麒麟’考上頭名了?我來瞅瞅。”七爺臉上帶著蒼黃的笑。半夜裏,睡著睡著,他穿著褲衩子冷不丁從床上跳下來,問:“娘,我考中了麼?”娘正給他套被子呢,娘借了幾斤新棉花,正搭夜給他套被褥。娘說:“娃,你考中了,這回真考中了。睡吧。”過一會兒,他又從床上跳下來,傻乎乎地問:“娘,我真考中了?!”娘說:“真考中了。你五叔捎回來的通知,那通知上蓋著紅霞霞的章,還能有假?睡吧。”七爺又拄著拐杖來了,七爺說:“咱‘龍麒麟’出了頭名,說啥也得賀賀呀!”娘說:“七叔,不是恁侄媳婦摳唆。學是考上了,可這學費,還有出門的用項,我正犯愁呢。他爹把架子車都賣了……”七爺說:“愁啥愁?喜還喜不過來呢!這事兒你別管了,該賀喜還得賀喜。村裏湊個份子,唱台大戲怕來不及,就玩場電影吧!”五叔站在挑著大幕的場院裏講話,五叔說:“咱村,咱‘龍麒麟’,啊,楊狗剩兒考上了頭名……”村人們亂哄哄地說:“金令,金令!都考頭名了,還喊人家狗剩兒?”五叔說:“對對對。咱村楊金令考上了頭名,咱今黑晌賀喜賀喜!錢是七爺張羅著湊的份子,現在我念念名單:七爺十塊,豌豆十塊,楊歪八毛,楊滿倉一塊,楊狗蛋一毛,楊富聚倆雞蛋折價一毛三,楊歡子五分……”鄉政府秘書說:“不吸,不吸。你幹啥哩?幹啥哩?!”爹舉著煙說:“辦手續哩。王秘書,俺來給俺娃辦手續哩。”王秘書矜持地說:“辦啥手續,有啥手續可辦?”
爹說:“俺,俺娃……”王秘書說:“噢,噢噢,考上大學了。明兒來吧,今兒沒空……算啦,算啦,給你辦辦算啦,拿過來吧。”鄉派出所所長嚴肅地說:“幹什麼,幹什麼?誰讓你進來了?出去出去!”爹說:“俺來辦戶口哩,給俺娃辦戶口哩……”鄉派出所所長說:“喲,考上了?柿樹坡哩,聽說還是頭名……小馬,辦吧,給他辦辦。”鄉糧所司磅員說:“不吸!差半斤,你這糧還差半斤。掂下來,掂下來!回去背吧。”爹說:“俺在家貲了,秤高高的,咋就不夠哪?”司磅員說:“叫你背回去背了,囉嗦啥?”爹說:“你看,俺是柿樹坡哩,路遠。俺娃考上大學了,日子緊……”司磅員翻翻眼說:“‘龍麒麟’屙金蛋了?算了,半斤就算了。今兒個算你燒高香了,辦去吧。”背書包的鄉下娃子列隊站在“龍麒麟”學校門口,兩麵破鼓“咚咚”地敲著,敲出一片尿罐聲。校長說:“榜樣啊,這就是榜樣!同學們,好好學習吧!”同學們目光朝著村口,臉上帶著燦燦的土黃……
他走不動了,實在是走不動了。身上的汗水像小溪樣的順著屁股溝往下淌,豆捆壓在身上火燒火燎的,全身像散了架一樣,他一步也不想走了。然而,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覺得四周靜了,很靜很靜,靜得沒有一點聲音。當他慢慢睜開眼的時候,天晴朗朗的,仍是一碧如洗。而眼前呢,竟是一片老墳地!
他很詫異,是遇上鬼打牆了麼?怎麼走著走著走到墳地裏來了?
墳地裏很靜,一丘一丘的土饅頭漫漫地排列著,幾棵蒼老的古柏默默地散在墳地的四周,一片昔日的紙錢無聲地在墳頭上飄動。這裏是村人長久安歇的地方,一代一代的村人都葬在這裏。路走完了,就到這裏來了,來這裏靜靜地躺下,身上蓋著一抷黃土。墳頭上的土已很老邁,在時光裏失盡了黃色,隻剩下了幹乏的灰,在灰色裏有鐵線草的搖曳。那時候他常常一個人蹲在墓地裏割草,一割就是一晌,也不曉得害怕。他記得他還站在老祖爺的墳上撒過尿,白白的尿水“嘩嘩”地撤在老祖爺的墳頭上,老祖爺竟沒有罰他,也沒有給他托夢。後來他知道害怕了,就再也不敢在老祖墳上撒尿了。望著老祖墳,望著那漫漫延伸開去的土墳頭,他仿佛聽到了響器的奏鳴,那樂曲緩緩地流向天空,把天空染得更藍。而同時他似乎又聽到了土落在棺材上的“噗噗”聲,那聲音悶悶的,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怖。太靜了,在寂靜中他聽到了風的絮語,也仿佛是躺著的老人在說話……
拐過墳地,他就看到了陽光下的村舍。村莊在秋陽裏燃燒著,亮而明麗。一排排新老瓦屋活脫脫地凸現在眼前,瓦屋的獸頭挑著一抹抹芒亮刺眼的光,也仿佛很溫和地眨著眼。金黃的玉米棒從房上掛到房下,又扯到樹的枝枝梢梢,一串串珠簾兒一般閃耀著七彩神光。在矮矮的土牆上,雞在悠閑地散步,頭兒一探一探,唱出朝天的“咯咯”聲。村街裏有牛車軲轆,撒歡的狗帶起一溜土塵塵的煙。在村街中間,房沿上高掛著代銷點的幌子,幌子是紅紙褙兒做的,一飄一飄地在空中蕩著老紅。那就是老八開的代銷點,賣油鹽醬醋,還有日用雜貨。代銷點門前蹲著曬暖的老人,有娃兒顛顛地跑進去,也有女人晃晃地走出來,女人手裏拿著一拐花線,走得很有色彩。在和煦的秋光下,村街裏處處洋溢著生的盎然。仿佛那黃風不曾刮過,遮天的黃塵也不曾有過,一切都像是夢,過去了的夢。這使他想起了童年裏搖頭唱過的俚語:“東西街,南北走,十字路口人咬狗,拿起狗來砸磚頭,反被磚頭咬一口……”怎麼就溜出這麼一段呢?他笑了。
天藍藍的,藍天裏幻出了一個藍色的影兒。藍影兒纖纖柔柔,媚態萬千……
九
在穀場上,他又看到了七爺。七爺坐在穀場邊的大石滾上,看著他一步一步走過來,看著他扔下豆捆。他像卸了套的驢一樣,歪歪斜斜地立在那兒,很疲憊地望著七爺。夕照下,七爺的臉呈現出古銅色的迷離。陽光在七爺身邊遊走,走出一片金色的陳舊。遠遠的,他就聞到了一股氣味,七爺身上的氣味,他叫了一聲:
“七爺。”
七爺的眼裂開了一條細縫兒,縫兒裏有光,光很亮。七爺說:“金令,你要走了,我知道你要走了。”
他心裏一震,沒有吭聲。
七爺的眼重又眯起來,人像是睡去了,七爺八十二歲了,七爺老了,七爺老成了一堆灰。但這堆灰裏仍有亮光射出來,亮光在灰裏燃燒著,一堆灰就仍然生動,仍然莊嚴,仍然威風凜凜。
他看不出亮光在哪裏,可他感覺到了。七爺的舊氈帽上插了一圈自己卷的煙卷,那煙卷是燒紙裹的,像是一根根土黃色的翎羽。自然還有火柴,還有燃火用的一截麻稈。自他記事起,七爺頭上的氈帽就是這樣的,如今還是這樣。那氈帽已陳舊得沒有時間的痕跡了,仿佛摸一摸就要灰散,七爺卻一直戴著它。七爺坐得很直,七爺八十多歲了仍然坐得很直。往常,七爺腰裏總是係著一根草繩,係著草繩的七爺渾身是力。現在七爺不係草繩了,不係草繩的七爺餘力猶在,那老襖上仿佛仍有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束著,顯得很緊湊。離七爺越近,七爺身上的氣味就越加地濃烈。那像是玉米吐纓、穀子抽穗兒、高粱揚花、小麥灌漿、豆子孕莢時混雜在一起的氣味,又像是陳釀多年、又經過無數次勾兌的柿子酒的氣味,還像是燕子屎、雀兒尿、鴿子蛋、兔子毛……雜串的氣味。但他覺得這都是不準確的。他說不清那到底是一種什麼味。
七爺坐北朝南,那架式很像一座老屋。他很快想到了村裏的房子,村裏的每一座房子幾乎都和七爺有關。七爺是匠人,村裏的房子都是七爺或七爺的徒弟造的。村人蓋房自然要先問七爺。造屋的日子是七爺定的,地基也是七爺方的,用料自然也要按七爺的安排。房子呢,自然都是坐北朝南向。門是雙扇的,門環是雙的,門閂也是雙的,窗戶是一左一右,很對稱的兩方。七爺說不能多,那是“屋眼”,窗戶就是“屋眼”,馬王爺才三隻眼呢!
房頂是必有屋脊的,脊上必有獸頭,一對獸頭。記得有一年,豌豆家的新房是請外村人建的。牆已壘了一半了,七爺帶著徒弟從外村回來了。回來後一看沒有屋腳,立即讓拆了重壘!豌豆爹怕花錢,豌豆爹拱著腰說:“七叔,你看,牆已壘起來了,人馬三集的,就算了吧?”七爺不允,七爺黑著臉說:“你打我臉呢?房子不壘屋腳,你是打我臉呢?!”七爺說有屋腳,就得壘屋腳。七爺立時召來徒弟,一分錢不要,一口水不喝,硬是把壘了一半的牆拆了,而後重紮屋基,一連幹了三天,到了還是按“規矩”把房蓋起來了。當然,七爺也有不按規矩的時候,那在七爺一生中隻有一次,那就是“龍麒麟”……
七爺的嘴動了,七爺仿佛在喃喃自語,可他聽不清七爺在說什麼。他看見七爺的手緩緩伸進了褲腰,七爺的手在褲腰裏摸索著。片刻,拈出一匹肥大的虱子來。七爺那厚厚黑黑的大指甲在陽光裏亮了一下,一翻就捫在了石滾上,“砰”的一聲,石滾上濺出,了碎碎的紅光。七爺的血和虱子的血炸在陽光裏,炸出了一小片肥碩圓潤的黑紅!
七爺要告訴他什麼呢?他不知道。在他的記憶裏,七爺沒有女人,七爺一生都未娶過女人。一生都未娶過女人的七爺卻從不害病。他不記得七爺什麼時候害過病。記得那年刮黃風的時候,七爺正在房上砌瓦呢。黃風把七爺裹了,黃風過後七爺成了黃土猴子,可光脊梁的七爺仍在房上蹲著砌瓦,砌得很從容。
後來天落雨了,雨水在七爺的脊梁上亮著一顆顆圓圓的水珠,那水珠把七爺蕩滿黃塵的脊梁砸印出許多銅錢般的麻點,那麻點慢慢化成一條條細流,直到雨水把身上的土塵衝淨,七爺還在蹲著砌瓦,連個嚏噴也沒打。
他望著七爺,越看越覺得七爺高深莫測。他甚至覺得七爺身上的氣味有很強的穿透力,那氣味在陽光裏播散著,不但把他泡了,把整個村莊都泡了。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一時又想不出。在時間的煙霧裏,他看見七爺門前放著一個小瓦缽。許多年來,那小瓦缽一直在七爺的窗下放著,他不知道那瓦缽是於什麼用的。他記得七爺的窗台上總是放著一些碎木頭做的“叫吹”,“叫吹”做得很精致,還用染料染上,看上去花花綠綠的,吹起來很響。七爺閑的時候就做這種一吹就響的“叫吹”,做了許多“叫吹”。七爺做的“叫吹”都被村裏孩子拿去了,孩子們拿著“叫吹”滿街吹,吹出一村哨兒響。吹壞了再來七爺這裏拿……於是他腦海裏亮了一下,他仿佛聽到了“嘩嘩”的水聲,那水聲穿過一個個用樹葉串起來的日子,明晰地出現在他的眼前:小瓦缽,七爺門前的小瓦缽,瓦缽裏有清亮亮的黃水……
他明白了,他終於明白了。七爺身上的氣味,那說不清的氣味,是尿水的氣味,“童子尿”!這是七爺的秘密。七爺做“叫吹”來吸引孩子,讓孩子尿到瓦缽裏,而後七爺……
七爺從不生病,七爺八十二歲了,七爺八十二歲仍活得很旺。
他聽見七爺又說話了。七爺說:“金令,有句話你得記住,不管走到哪裏,不管幹多大的事兒,你都得記住,你是狗剩兒。啥時候都是狗剩兒。”
七爺說話的聲音很低,喃喃的。見他沒有吭聲,七爺問:“記住了?”
他說:“記住了。”
七爺又問:“記住了?”
他說:“記住了。”
七爺再問:“記住了?”
他說:“記住了。七爺,我記住了。”
他望著七爺的手,那手像樹枝一樣又巴著,手上皺皮枯枯的,皺皮下凸露著於幹的骨節,骨節周圍的血管幹癟了,網著一片塌陷下去的黑紫色。可他突然發現七爺的手抖起來了。七爺一開始說話手就抖起來了。七爺的手抖動得十分厲害,那手像得了雞爪瘋一樣,顫得讓人頭皮發麻!
就在這當兒,他看見七爺的褲襠濕了!七爺的褲襠處洇出一小片濕黑,很腥很腥的濕黑,那濕黑慢慢潤大,而後有水滴下來了,一滴,兩滴,三滴……
七爺依舊坐得很直,坐架很硬,隻是那顫抖已從手上傳遍全身。在顫抖中七爺重複問他。還是那一句話,還是那三個字,七爺一遍又一遍地問:
“記住了?”
他說:“記住了。”
“記住了?”
他說:“記住了。”
“記住了?”
他說:“記住了。七爺,我記住了。”
七爺長長地歎了口氣,很惆悵地歎了口氣,不再問了。
在他回答七爺的時候,他腦海裏卻鑽出了一個黑色的影兒。
那黑影兒一拱一拱地鑽出來,像幽靈似的見風就長,突兀地出現在他的眼前:
黑衣黑裙黑鞋黑襪,那黑色的扭動令人心蕩神移,目不暇接……
十
日西的時候,豌豆來了。
豌豆換了一身新西裝,像串親戚一樣,渾身上下嶄呱呱的。
手裏呢,還赫然地提了八匣點心!豌豆身後跟著兩個孩子,孩子也換了新衣裳,小臉洗得很淨。妞妞紮著粉色的蝴蝶結,娃兒理了小平頭,看上去像是精心打扮後才來的,並且一人還抱著一隻大紅公雞!
豌豆一進門就笑著說:“叔、嬸,你看,整日價窮忙,也沒工夫常來看恁老人家。今兒個,我把恁孫子孫女領來了……”
娘一愣,慌忙迎上去,說:“豌豆,幹啥呢?自家人,你這是幹啥呢……”
爹也說:“你看,你看……”
豌豆說:“不幹啥,來看看恁老人家。俺兄弟呢?”
娘就喊:“金令,金令,你看誰來了?你豆哥來了。老天!還花錢……”
他剛從地裏回來,正洗臉呢,也趕忙迎上去說:“豆哥,你這是幹啥呢?上屋吧,上屋吧。”
進了屋,豌豆掏出煙來,先給爹敬了一支,又遞給他一支;先給爹點了,又給他點,而後吸著煙說:“兄弟,當著咱叔咱嬸的麵,說一句打臉的話,我今兒個可是高攀了……柱兒,花兒,快叫‘大大’。”兩個抱紅公雞的娃兒齊聲叫“大大”。
豌豆說:“兄弟,高攀不高攀吧,今兒個我來了。恁這倆侄瓜子都在‘龍麒麟’讀一年級呢,柱兒八歲,花兒七歲,認給你做個幹兒幹閨女!”
他一聽,慌了。原來豆哥是來認幹親呢,要把兩個孩子都認給他做幹兒!忙說:“豆哥,不行,不行,這可不行……”
豌豆吸著煙說:“禮我是備了,娃子也來了,出門時恁嫂子還說,人家願不願呢?我說,咋會不願呢?光屁股長大的兄弟……你看著辦吧。”說著,就吩咐孩子,“柱兒,花兒,給你大大跪下,磕個頭。恁大大不應聲不能起來——”
於是,兩個娃兒雙雙跪在他的麵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兩個頭。接著仰起小臉兒,一聲聲叫“大大”……
他驚慌失措,一時語塞,竟說不出話來了。他望著孩子的小臉兒,眼前晃晃地出現了一抹粉紅。在那抹粉紅裏,他看見他和童年的豌豆蹲在七嬸的窗戶下邊,悄悄地聽七嬸的“房”。在滿倉叔結婚的那天夜裏,他跟豌豆在窗台上整整蹲了半夜,就為了“聽房”。那時,兩雙小眼睛死盯著一個窗洞兒,那窗洞是豌豆用舌頭舔破的,隻能輪換著獨眼看。開初屋裏沒有聲音,蠟吹滅之後就沒有聲音了,隻有一團化不開的墨黑。過了很久很久之後,才有了一聲“嗯”,軟軟柔柔的“嗯”;接著又是一聲“嗯”,陽陽壯壯的“嗯”,繼而就聽到了床的“吱啞”聲……那“吱吜”聲叫人分外激動,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激動,那激動一直在他心裏藏了許多年。在涼涼的夜氣中,豌豆的呼吸粗了,他的呼吸也粗了,就覺得人是很好的東西,很好。那“嗯”聲無比地好!在“嗯”聲裏仿佛有什麼升起來了,竟有了一絲莊嚴。在這“莊嚴”裏兩人互相看了一眼,沒有笑。第二天割草時渾身是勁,草割得很多,背的時候也不覺得重。床的“吱啞”聲使他想到了老鼠,可那不是老鼠,那是一抹粉紅,人的粉紅。後來人們問他倆“聽房”聽到了什麼,他倆都笑了,紅著臉笑了。是呀,沒有聽到什麼,但什麼都聽到了,不說。那回味曾使許多個割草的日子變得有聲有色。再後七嬸抱出了一個孩子,那孩子粉粉的紅肉兒一下子就讓人想起了那麼一個夜晚。那是一個粉紅的夜晚。在一個粉紅色的夜裏他們聽到了一個粉紅色的“嗯”聲。那時,豌豆常常無緣無故地“嗯”一聲,“嗯”得嚴肅而又莊重……
現在豆哥來了。豆哥領來了兩個孩子,帶著重禮,說要把孩子認到他的門下,做他的幹兒。他說什麼呢?童年的豆哥是很重情義的。這會兒豆哥穿上西裝了,穿上西裝的豆哥非要把兒子認給他……
他上去拉孩子,孩子不起來。他笑著說:“豆哥,豆哥,這是幹啥呢,你饒了我吧。”
娘在一旁打圓場說:“豌豆,不是不認,恁兄弟還沒成家呢,按規矩說,不全乎。怕對孩子們不好哇!”
豌豆說:“嬸,全不全我不在乎,我也不迷信。說實話,換換主兒我還不讓孩子認呢。我認準俺兄弟了,這倆娃兒就認給俺兄弟。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他無法推托,也無法應承,隻好說:“豆哥,你看我整年不在家,也幫不上啥忙……”
豌豆說:“兄弟,咱倆好不好?”
他忙說:“好。”
豌豆說:“你放心,我不求你辦啥事。這些年恁哥日弄哩也不賴,啥都不缺。孩子認給你,也不圖你啥。你常年不在家,娃子認到你門下,這就近一層了。咱叔咱嬸有個好好歹歹的,我讓娃子們時常來看看,給老人添個樂兒。缺啥少啥我也能過來招呼招呼,家裏就不用你操心了。你要是覺得高攀了,我站起就走!”
他再也無話說了。
娘說:“豌豆,你既然不嫌恁兄弟不全乎,我做主了,認下!”
娘進耳房裏封了兩個小紅包交給孩子,而後把孩子拉到懷裏:
“多好倆娃兒!認下了,我做主,認下了。”
豌豆說:“快叫‘大大’。”
倆娃兒扭過小臉兒,又喊:“大大。”
他摸了摸孩子的頭,也就算默認了,說:“豆哥,你出我的洋相呢,還沒成家,就倆娃兒了。”
豌豆也喜了,就吩咐娃兒喊“奶奶”,喊“爺”,倆娃兒就連聲地叫“爺”,叫“奶奶”,喊得老人們樂滋滋的。
他望著豌豆,豌豆的臉很重,重得叫人看不清。煙霧在豌豆的臉前一縷縷飄散,在煙霧裏他看見豌豆的額頭上有風割的一道道紋路。雖然穿著嶄新的西裝,但滿臉胡楂子,似有一種說不出的倦乏。豌豆的“豆眼”在童年裏是很亮的,一眨就是一個“點子”,這會兒他卻看不透了,那眼上蒙著煙霧,仿佛很深,井一樣深。然而,在深井裏卻浮遊著一種東西,很莊嚴的一種東西……
娘說:“你豆哥這幾年中了,日子是村裏頭一份。會木匠手藝,還會開小拖……”
豌豆說:“嗨,中啥?給俺兄弟提鞋都提不上。搞了幾年運輸,領了幾天建築隊,又包了個輪窯,糊塗麻纏吧,也弄了倆錢兒,還過得去吧。”
他說:“豆哥,村裏人都說你發了。”
豌豆說:“發啥?兄弟,要不是為這倆娃兒,光種地好好孬孬也夠吃了。咱吃好吃賴都不要緊,娃們路還長呢……”
他突然覺得豌豆說話的口氣很像豌豆爹,羅鍋了的豌豆爹,豌豆爹當年說話的口氣就是這樣的。現在豌豆也當爹了……豌豆又坐了一會兒,就領著兩個孩子去了,臨走時,豌豆又是先給爹敬煙,再給他敬煙,說:“你歇吧,兄弟。晚上咱們好好鬧鬧!”
童年的豌豆去了,現在的豌豆也去了,帶走了一抹遙遠的粉紅。他望著靜了的院子,院子裏多了兩隻拴著腿的大紅公雞。
公雞的腿被細麻繩捆著,一蹦一蹦地在院子裏覓食兒。
豌豆把孩子認到他的門下了,可他的門在哪裏呢?
一個高大如城堡的女人的影兒……
十一
天黑了。天黑之後村街裏響起了鑼聲,有人“咣咣”地敲著鑼高聲喊:
“打平夥嘍!打平夥嘍!上河灘打平夥嘍……”
隨著吆喝,村街裏響起了紛亂的腳步聲,娃兒們歡呼雀躍,狗也汪汪地跟著叫。娘說:“去吧,金令,去熱鬧熱鬧。”
“打平夥”。在童年的日子裏,他天天盼著“打平夥”。那時候,一到收獲的季節,就有年輕的光棍漢們在村裏挨家串,看哪家的豬長成了,就悄悄地把豬趕到河灘裏,殺了之後才告訴主家:“你家的豬打平夥了,黑晌兒去吃吧。”主家聽了,也就笑笑,罵一聲:“鱉兒!我說咋聽不見豬叫呢。”豬殺了,就在沙灘裏點上火,在大鍋裏煮,撒一些鹽,再搞些水酒,一村人都去吃,吃一嘴油!那場麵是很熱鬧的。當然不是白吃。每回打平夥,哪怕隻吃過一口肉,喝過一口湯的,秋後都要按市價給錢,錢是平攤,人頭一份。若是沒錢,也要拿去二鬥糧食,不讓主家吃虧。這風俗很古老,是上輩人傳下來的。記得那時候,一聽說“打平夥”,他中午飯都不吃,早早地就跑到河灘裏等著,一直等到太陽落山,篝火點起……
然而,今日已非昔日,他不想去了。
這時,就聽見院外有人喊:“金令,走哇。七爺請你去呢。今兒個不平攤,是吃大戶,豌豆出錢,殺了口三百斤的大豬!快去吧,火都點著了!”
娘說:“去吧,好幾年都不興了。去玩玩,別掃了大夥的興。”
他遲疑著,沒有站起來。
不一會兒,就又有人來叫了:“金令,你得去呀,七爺讓你去呢。七爺說,你務必得去……”
他隻好應聲道:“好,你們頭前走,我去。”
他拖延著,一直到村街靜了,再聽不到腳步聲了,他才出了家門。夜已黑得模糊了,村街裏一片灰黑色的朦朧。在朦朧裏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踏出老牛的咀嚼和蟲兒的鳴叫。瓦屋的獸頭黑得猙獰,猙獰裏又蘊著幾分厚道。土牆灰得斑駁,斑駁裏藏著幾許溫情。樹木的枝條在夜空裏斜叉著,花黑著一片恬然的寧靜。夜空裏有星兒碎閃,沒有月亮,月亮鑽到雲層裏去了,汪著一塊灰灰的蒼白。風涼得燙臉,帶著一股沁人的燒豆稈的氣味。他聽見他的心怦怦跳著,像兔兒一樣跳著。在家鄉裏走夜路,他不知道心為什麼會跳得這麼厲害。夜的蒼穹很大,無邊的大。在夜的蒼穹裏人成了一小團墨黑,很安全的墨黑。夜把你藏了,夜給了你從容和隨意。這種墨化了的鄉村夜路不由叫人喜悅!
上了河堤,穎河就在眼前了。穎河緩緩地流著,這是一種沒有響聲的流動。水已是很小了,泛著淡淡的青色,皺著綢布一樣的紋兒。記得童年時他常在這條河裏洗澡,夏天水漲得很大,浪花兒總咬他的小屁股,他就一次又一次地從河堤上往下跳,濺碎一河白浪……夜仿佛亮了些,月牙兒在水裏漂出一隻小小的牙船,牙船蕩蕩的,一起一伏地在水紋裏波動。細看時就什麼也沒有了,隻有一曲暗紅的緩流。葦蕩裏紅光四起,蘆葦的下半部鐵黑,上半部卻挑著一片猩紅,那猩紅隨風搖曳,搖出一灣血。葦蕩旁邊是三堆燃燒著的篝火,火光衝天而起,燒紅的豆莢像紅色的羽毛一片片飛上夜空。篝火周圍是牆一樣的人臉。人臉很厚,柿餅一樣紅著,那就是“打平夥”的村人了。村人們在火光的映照下頭挨頭、臉貼臉地圍著一口大鍋,大鍋裏冒著喧天的熱氣,豬肉的香氣溢向四野!在豬肉的香氣裏他聽見了村人的笑罵聲和漢子們的吼叫!有人唱了,野唱,一聲聲炸破喉嚨:
日一個昏天黑地,日一個小蟲叨米,日一個四腳爬叉,日一個稀哩嘩啦!
日一個石滾圓周周,日一條扁擔九尺九,日一張木犁溝溝裏走,日一塊紅亮的小肉肉兒!
日一個花花兒天,日一個花花兒地,日一個樓瓦雪片萬擔米,日一個龍子龍孫坐龍椅!
漢子們那陽壯的野吼震動了整個葦蕩。在火光中,紅色的蘆葦隨著“日日”的唱一浪一浪起伏,仿佛整個河灘都燃燒起來!
那憋足氣的人臉舉著一張張大嘴巴,鋪天蓋地都是嗷嗷的叫宙……
夜也顯得亮了,一鉤新月掛在天上,星兒齊齊眨眼。他看見七爺了。七爺在火堆旁的空地上坐著。他看不見七爺坐的什麼,七爺像是懸空而坐。七爺遍體紅光,鶴發童顏,看上去不像人。七爺身子周圍遊動著一串金光閃閃的火星兒,在火星兒裏,七爺仿佛在緩緩上升,神人一般地上升。七爺仍然坐得很直。
他也看見豌豆了。掌鍋的是豌豆。豌豆沒有穿西裝,豌豆穿的土褂兒。穿土布褂子的豌豆站在冒著熱氣的大鍋旁高聲叫道:“七爺,肉熟了!”
就聽七爺叫道:“酒倒上!”於是開代銷點的老八慌忙把酒壇打開,拿,出一摞子碗來斟酒。人們也氣勢勢地跟著喊:“倒酒!倒酒!”
在一片嚷嚷聲中,七爺又喊:“金令呢?金令來了沒有?”
漢子們也炸開喉嚨吆喝:“金令,吃頭塊肉了……”茫茫四野齊聲回應:“吃頭塊肉了!吃頭塊肉了……”
吃頭塊肉,是多大的尊崇和榮耀啊!那頭塊方肉,一向是德高望重、給村人們辦過大事出過大力的人才有資格吃的,他有什麼資格吃頭塊肉呢?他不配吃,他不配呀!他望著牆一樣的鄉人,望著熊熊燃燒的篝火,不由一步步退去。
在火光中,他看見簇動擁擠的人頭像林子一樣豎著;他看見人臉一層一層地紅亮;他看見一張張闊大的嘴巴在肉鍋前高舉,他看見豌豆用長勺一下一下地敲打著人們的頭,人們潮水一般地後退,而後又浪花般的前湧;他聽見女人的尖叫聲像鳥兒一樣飛出,撲楞楞進了葦蕩,繼而是一片哄然的大笑!他看見敞著懷的女人在笑聲中擁出一束金紅,他看見娃子們在娘的懷裏長大,長伸著一隻隻紅紅的手……當豌豆把頭塊方肉挑到木桌上時,他看見人們突然靜下來了。沒有人再動了,誰也不動。有人飛快地跑上回村的路,一路喚著:“金令,金令……”村人們靜靜地等候著,一張張臉上都帶著莊嚴、肅穆的神情。
這時候,他忽然抖動起來了,渾身像篩糠似的抖。就在這一瞬間,他明白了,他終究是要走的。他該走了。這一走也許就不再回來了……
鄉人哪,鄉人!
望著一片誠摯的鄉人,望著生他養他的熱土,望著再次給予他生命的田野、河流、村莊……他膝蓋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在黑暗中,他撲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頭!他已無話可說,隻有一行行熱淚……
而後,他轉身走去。黑夜擁著他,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