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沃夫岡·法爾克上校而言,這將永遠是他的“黃金時代”。身為第二十六戰鬥機飛行隊的大隊長,他開的是新型的雙引擎戰鬥機Me 110,據說甚至比傳奇的Me 109更精良,不過此點無人能肯定,因為它迄今還未遭遇太多抵抗。戰役開打以來,行動輕鬆愉快:打掉英軍老舊的費

爾雷戰鬥轟炸機(Fairey Battle bombers)、擊毀在地麵上列隊的法國軍機、保護斯圖卡、亨克爾111和道尼爾17免於遭受敵軍從未發動的攻擊。

唯一麻煩的是得跟上裝甲部隊的步伐。飛行中隊必須隨著陸軍的挺進而移動,而這有賴絕佳的組織能力,以維持油料、零件和維修的順利補給。地勤人員通常在夜間先行,隻留下骨幹人員替隔天一早出勤的飛機進行起飛前的檢修,接著這些骨幹人員也得前往下一站。飛行中隊完成任務之後,會在一切準備就緒、等著迎接它們的新基地降落。

他們吃的和住的向來都是最好的。中隊的行政官施佛少校是一名年長的後備役軍人,總能替部隊找到體麵的住處和藏著美酒的地窖。他通常選擇當地的別墅,屋主早就拋下一切逃難去了。法爾克禁止劫掠——走的時候,所有東西必須保持原樣——但是沒有規定不能享受生活。自己拿利摩日(Limoges)的瓷器用餐,睡在掛著帷幕的床上。

他們甚至有時間胡鬧。在一座被德軍占領的空軍基地附近,一群飛行員找到法軍遺留的幾輛小型坦克,油箱還有滿滿的油料。飛行員通常有一雙巧手,沒多久,坦克就被他們摸清門道,跑了起來。這群人彼此追逐、衝撞,玩得不亦樂乎——仿佛在某個大型的碰碰車遊樂場般。

五月二十七日,德國飛行員開始察覺黃金時代或許無法天長地久。此刻,攻擊目標是敦刻爾克本身,而當斯圖卡和亨克爾進行尋常任務時,空氣中回蕩著之前沒聽過的低沉轟鳴聲。現代的英國戰鬥機——颶風式和噴火式——轟然降臨,打破了德國戰機的整齊編隊,偶爾導致轟炸機失控墜毀。這些英國飛行中隊被太過珍視,不能以法國為基地。不過現在戰場在英國可及的範圍內,情況完全改觀。它們從肯特郡的十幾座機場起飛,浩浩蕩蕩飛越英吉利海峽。

很難說是陸上的英軍,還是空中的德軍比較驚訝。一般英國大兵幾乎放棄再次看到皇家空軍的希望,然而當它們此刻驟然出現,給予敵軍一陣猛烈攻擊。對德國空軍的飛行員而言,這些新的空中戰鬥是一次教育體驗。法爾克上校很快發現,Me 110並不比Me 109精良,甚至有所不如。事實上,在一次與英國皇家空軍纏鬥之後,他的飛機是四架110中唯一返回基地的一架。他降落著地,依然嚇得發抖,卻正好遇上凱瑟林將軍前來視察。兩人幾年後再度相遇,將軍仍舊記得法爾克巍巍顫顫地敬禮。

和許多飛行員一樣,法爾克也很迷信。他在飛機側麵畫了一隻大瓢蟲,那是他的飛行中隊在挪威戰役的幸運符號,機身還寫了一個大大的“G”。G是第七個字母,而“七”是他的幸運數字。麵對噴火式戰鬥機,他需要各種能夠想見的護身符。

就連Me 109也棋逢對手。噴火式戰鬥機的急轉能力更強,可以維持更長的俯衝時間,而且爬升速度更快。它們還有神出鬼沒的能力——有一次,一架噴火式戰鬥機乍現,導致與空中編隊長並列飛行的資深109飛行員嘉蘭德上校,失去了平常的鎮定。他一時驚慌失措,轉錯了彎,讓空中編隊長成了門戶洞開的標靶。悲痛萬分的嘉蘭德設法擊落一架噴火式,然後抱著最壞的打算回到基地。不過,空中編隊長(一個名叫艾柏的一次大戰老飛行員)證明自己是隻打不死的老鳥。被噴火式擊中之後,他想辦法迫降,安然走回基地。

對德國空軍而言,幸好英軍永遠沒有足夠的噴火式和颶風式戰鬥機。皇家空軍的戰鬥機指揮部必須提前為英國本土的防禦做好準備,因此,空軍上將道丁爵士(Sir Hugh Dowding)拒絕同時調派超過十六支飛行中隊前往敦刻爾克。即便竭盡全力,這些飛機也無法提供無時無刻的掩護,而德國空軍從不放過海灘沒有戰鬥機保護的大好時機。當二十七日的戰績終於加總完畢,英軍和德軍的折損數字對不上來,但是雙方都有一點共識:那就是敦刻爾克港口已遭摧毀。

五月二十八日是對德國空軍更有利的一天。比利時投降、法軍的防守搖搖欲墜、奪下加來,這些都在釋放出更多可得的飛機。但是天候轉壞,負責攻擊敦刻爾克的第八航空軍隻能留在地麵。第八航空軍指揮官裏奇特霍芬少將(他是大名鼎鼎的“紅男爵”的遠親)要煩惱的不隻是天候問題。戈林不斷打電話過來。元帥如今擔心他向希特勒保證德國空軍可以獨力贏得戰爭的諾言無法實現,而他似乎認為裏奇特霍芬可以想辦法趕跑雲層。

五月二十九日黎明,天候變得更糟。持續下著毛毛雨,雲幕高度隻有三百英尺。第八航空軍再度打起精神承受戈林的密集電話攻擊。然而到了中午,天氣開始轉晴。下午兩點半,裏奇特霍芬終於下達拖延已久的攻擊命令。

所有大隊長都被招來聆聽簡報。要點是:基於與陸軍A集團軍的協議,空軍隻能攻擊海灘與船隻,不得瞄準內陸,此刻擊中我軍的風險太高。兩點四十五分,飛機開始從各個基地起飛:帝諾特少校的斯圖卡中隊從博柳(Beaulieu)起飛、卡爾波少校的道尼爾十七中隊從盧凱(Rocrai)起飛、嘉蘭德上校的Me 109中隊從聖波勒起飛,凡此等等。

這並非一場普通的空襲。第八航空軍特地加強了戰力:從另外四個航空軍調來戰機,從荷蘭調來一支新的容克斯Ju-88轟炸機聯隊,另一支聯隊則遠從杜塞道夫(Dusseldorf)而來,總共有四百多架軍機在一百八十架斯圖卡的領軍之下朝敦刻爾克前進。

下午三點,它們全都抵達了。迄今仍然不見英國皇家空軍的蹤影。為了由海麵進入陸地而在空中繞行時,第三斯圖卡聯隊的機槍手兼無線電員曼奈特中士,俯瞰到一幅驚人的景觀。到處擠滿了船隻。奇怪的是,這讓他想起了以前看過的一張老照片,那是英國艦隊聚集於特拉法加(Trafalgar)的畫麵。

另外幾雙更老練的眼睛也在掃視海麵。他們之前也許放過了東麵防波堤,但是今天不會。煙霧被風吹向了內陸,而正下方是誰都無法忽略的景象:十幾艘船舶集中在防波堤旁,很難想象比這更誘人的目標……

比爾上尉可以輕易看見從天而降的炸彈,它們滾出俯衝的斯圖卡時,看起來就像十五英英寸的大炮。沒時間比較了:他俯身撲倒在防波堤上,周圍的世界轟然爆炸。

一枚炸彈不偏不倚地落在防波堤上,離他二十英尺,將一片片碎裂的混凝土塊掀到空中。一大塊水泥從他耳邊飛過,擊斃步道前方的另一名士兵。飽受驚嚇又滿身塵土的比爾,感覺到一個奇怪的濕潤的東西:一隻流浪狗正在舔他的臉。他往左邊瞥一眼,望向他的六艘拖網船停泊的地方,它們還安然無恙。不過事情才剛剛開始。德國戰機似乎以兩架或三架的編隊進行攻擊,每次投擲兩枚炸彈。轟炸偶爾暫歇,不過從未真正停止。

停在防波堤最尾端的“美洲豹號”驅逐艦設法開拔。它滿載著部隊回航,斯圖卡則一次又一次地朝它俯衝。斯圖卡從未直接命中目標,但是幾枚擦撞而過的炸彈造成了嚴重損傷。炸彈碎片把左舷打得傷痕累累,同時劃破了油槽和蒸汽管。“美洲豹號”很快失去速度,開始往岸邊漂流。“快遞號”(Express)驅逐艦及時趕來把它拖離航道,並且接運部隊。“美洲豹號”船身傾斜十七度,最終空蕩蕩地爬回多佛——永遠退出撤退行動。

在防波堤這邊,“手榴彈號”驅逐艦是下一個受害者。司爐長布朗站在首絞盤旁邊,望著斯圖卡從頭頂飛過、轉彎,然後從海麵上疾飛而來。一枚炸彈擦過防波堤旁,四射的炸彈碎片濺上“手榴彈號”。布朗受傷倒地,正當船上醫官替他完成包紮時,另一架斯圖卡來襲。這一次瞄準精確。一枚炸彈落在船尾,另一枚擊中艦橋,炸掉底下的油槽,巨大的火焰衝破甲板往上躥。布朗想辦法爬上防波堤。

水手厄爾文正巧在“手榴彈號”上。他的一名同伴在防波堤受了傷,厄爾文扶他上船找人幫忙治療。他們在上層甲板的小房間等候時,突如其來的爆炸把他們震倒了。某個人的鋼盔(不誇張,被燒得紅彤彤的)瘋狂地滾來滾去,厄爾文趕忙跳開,免得被鋼盔彈到。

他設法帶著朋友回到防波堤,但是必須拋下一名躺在病床上、受重傷的士官。厄爾文答應回來救他,但這是他無法兌現的承諾。克勞斯頓中校的手下已經鬆開船隻的纜繩,以免它在停泊區沉沒。仍在燃燒中的“手榴彈號”緩緩漂進港口的出入水道。假如它在這裏沉沒,後果恐怕更糟,說不定會把港口完全堵死。最後,比爾上尉的一艘拖網船把它拖離水道。“手榴彈號”燃燒好幾個鍾頭後爆炸,消失在蕈狀的煙雲之中。

資深海員卡瓦訥在燃燒的“手榴彈號”漂走之前,設法爬上了防波堤。他暫時安全了,但隻是頃刻而已。一架德國飛機猛撲過來,以機槍掃射擠在步道上的部隊。一位反應靈敏的士兵推倒卡瓦訥,趴在他的身上。等到敵機飛走了,卡瓦訥請那位士兵別再壓著他,卻沒有任何回應——他死了。他犧牲了自身生命,來保護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卡瓦訥這時登上停在防波堤另一端的大型木造蒸汽船“費內拉號”。“如果這艘船被擊中,”有人評論道,“會像點燃火柴盒一樣,瞬間起火。”話一說完,一枚炸彈在船邊落下,將船殼打成了碎片。卡瓦訥跳下船,再回到防波堤的另一端,決定試試比爾上尉的拖網船。他選擇了“卡維爾號”(Calvi)。但是還來不及上船,“卡維爾號”也被炸彈擊中。它姿態莊嚴地在停泊區沉沒,直挺挺地長眠海底,它的煙囪和桅杆突出水麵,軍旗仍在前桅上飄揚。

卡瓦訥接著登上另一艘拖網船(他一直不知道這艘船的名字),這回,沒有人在他頭上投擲任何東西。在三艘船上遭炸彈轟炸三次、機槍掃射一次之後(總共四十五分鍾),他坐在甲板上歇息一下。“抬起你的屁股,過來幫個忙。”有人吼叫著,他隻好拖著疲倦的身體繼續行動。

防波堤旁,在被炸彈擦撞過而船殼碎裂的“費內拉號”上,皇家炮兵團的炮手錢德勒正坐在下層船艙啜飲熱可可。他打從一大清早就在克勞斯頓中校的隊伍中排隊,現在終於上船,可以稍微放鬆了。就連擦邊而過的炸彈都不能打擾他喝熱可可。然後有人透過舷窗往外看,發現防波堤似乎越來越高。既然這是不可能的事,那麼船隻肯定正在下沉。這終究不是放鬆的時候。“費內拉號”在停泊處沉沒之際,錢德勒和夥伴們匆匆跳上了防波堤。

三艘船報銷了,防波堤遭受轟擊而受損,這些都在令人神經緊張。這條伸向大海的長堤曾經是所有人追逐的目標,如今不再如此受歡迎。在靠海那端等候的幾名士兵動搖了,開始朝陸地奔竄。克勞斯頓中校當時站在靠岸的這端跟比爾上尉交談,但是他銳利的眼神立刻捕捉到這場騷動。他帶上比爾,掏出左輪手槍,三步並作兩步地迎向這群暴徒。

“我們是來帶你們回英國的,”他用克製而堅定的語調說,“我這裏有六發子彈,而我的槍法不賴。我身後這名上尉槍法更準。所以總共可以解決你們當中的十二個人。”他停頓片刻,然後拉大嗓門,“現在,回到原位,給我他媽的上船!”事件就此終結。士兵們再度回頭,許多人登上“如冕雕號”蒸汽船,這艘船緊連著倒黴的“費內拉號”的船尾停靠。“如冕雕號”是一艘大型的明輪蒸汽船,許多士兵對它並不陌生。在美好的日子裏,它曾經載著許多人穿梭泰晤士河。上了這艘船,幾乎就像回到家一樣。到了下午六點,船艙裏擠滿了六百名士兵,包括一群來自“手榴彈號”和“費內拉號”的狼狽不堪的生還者。

克勞斯頓中校下了放行信號,“如冕雕號”的大型槳輪便開始攪動海水。離開防波堤邊之後,艦長布斯少校首先沿著海岸往東行,計劃經由Y路線回家。

沒過多久德國空軍就發現它的蹤跡。從“手榴彈號”安全逃生的司爐長布朗站在槳輪的罩子旁,再度聽到斯圖卡炸彈劃過天際的熟悉尖嘯聲。它擊中大廳後爆炸,導致桌椅和屍體齊飛。

發生爆炸時,剛剛下了“費內拉號”的炮手錢德勒正在下一層船艙裏研究引擎。他被炸飛起來,直到撞上船艙尾端的隔牆。

在艦橋上,布斯少校發現槳輪仍能運作,因此試圖維持航線。說不定還有逃脫的機會。

他想得太美了。整個船尾陷入火海,輪機員瓊斯上尉前來艦橋,表示槳輪恐怕撐不下去了。布斯決定將船隻拖到岸邊,於是在米德科特的大型精神療養院對麵轉向、靠岸,離布賴迪訥不遠。海灘上的部隊注視著這艘如火球般的船隻猛然擱淺,一時之間把自己的麻煩全都拋到腦後。

“老兄,趁著還有機會,趕緊下船。”炮手錢德勒六神無主地站在欄杆旁時,一名水手給他忠告。錢德勒覺得他說得對,因此脫掉鞋子縱身一跳。附近有其他船隻,但是距離很遠,於是他自行遊回岸邊。這並不難,他身上穿著救生衣,甚至還能順道拉著一個不會遊泳的人上岸。

一回到岸上,他才乍然發現自己的燒傷有多麼嚴重。之前在慌亂中,他從未注意雙手的皮膚裂成一條條地垂下來。他被匆忙送上救護車,載到瑪洛海灘一座暫時充當傷員集中站的賭場。很難想象有更多事的一天,然而他最終到達的地方,和他一早的出發地點隻有短短幾百碼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