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賽的夜“注釋1”(1 / 3)

馬賽的夜。

我到馬賽這是第二次,三年以前我曾到過這裏。

三年自然是很短的時間,可是在這很短的時間裏我卻看見了兩個馬賽。

寬廣的馬路,大的商店,穿著漂亮衣服的紳士和夫人,大的咖啡店,堂皇的大旅館,美麗的公園,莊嚴的銅像。我到了一個近代化的大都市。

我在一個大旅館吃晚飯。我和兩個朋友占據了一張大桌子,有兩個穿禮服的漂亮茶房伺候我們。我們問一句話,他們鞠躬一次。飯廳裏有樂隊奏樂。我們每個人點了七八十個法郎的菜,每個人給了十個法郎的小帳。我們從容地走出來,穿禮服的茶房在後麵鞠躬送客。

我們又到一家大咖啡店去,同樣地花了一些時間和一些錢。我們在“多謝”聲中走了出來。我們相顧談笑說:“我們遊了馬賽了。”心裏想,這畢竟是一個大都市。

於是我們離開了馬賽。三年以後我一個人回到這裏來。我想馬賽一定不會有什麼變化。而且我把時間算得很好,我不必在馬賽住一夜。我對自己說:“我第一晚在火車上打盹,第二晚就會在海行中的輪船上睡覺。”

然而我一到馬賽,就知道我的打算是怎樣地錯誤了。第一,我一下火車就被一個新認識的朋友引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這個地方使我覺得我不是在馬賽,或者是在另一個馬賽;第二,同那個新朋友到輪船公司去買票,才知道今天水手罷工,往東方去的船都不開了。至於罷工潮什麼時候會解決,辦事人回答說不知道。

這樣我就不得不住下了,而且是住在另一個馬賽。至於在海行中的輪船上睡覺,那倒成了夢想。

於是我又看見了馬賽的夜。

我住的地方是小旅館內五層樓上一個小房間。

我吃飯的地方也不再是那堂皇的大旅館,卻是一家新近關了門的中國飯店。吃飯的時候沒有穿禮服的茶房在旁邊伺候,也沒有樂隊奏樂。我們自己伺候自己。

這並不是像紐約唐人街一類的地方,這的確是法國的街道。中國人在這裏經營的商店,除我所說的這個飯店外,還有一家飯店,要那一家才算是真正的飯店。至於我在那裏吃飯的一家,已經關了門不做生意,我靠了那個新朋友的介紹,才可以在那裏搭一份夥食。而且起先老板還不肯收我的飯錢。

我每天的時間是這樣地分配的:從旅館到飯店,從飯店到旅館--從旅館到飯店,從飯店到旅館。在旅館裏,我做兩件事:不是讀一本左拉的小說,就是睡覺,不論在白天、晚上都是一樣。在飯店裏我也做兩件事:不是吃飯,就是聽別人說笑話。吃飯的時間很短,聽說笑話的時間很長。

從旅館到飯店雖然沒有多少路,可是必須經過幾條街。我很怕走這幾條街,但我又不得不走。路滑是一個原因:不論天晴或者下雨,路總是滑的;地上還淩亂地堆了些果皮和拋棄的蔬菜。街道窄又是一個原因:有的街道大概可以容三四個人並排著走;有的卻是兩個人對麵就容易碰頭的巷子;也有的較寬些,但是常常有些小販的貨車阻塞了路。我常常看見胖大的婦人或者瘦弱的姑娘推著貨車在那裏高聲叫賣,也有人提了籃子。她們賣的大半是蔬菜、水果和襪子一類的用品。有一兩次,賣水果的肥婦向我兜生意,可是我跟她剛把價錢講好,她忽然帶笑帶叫地跑開了。跑的不止她一個人,她們全跑開了。街道上起了一陣騷動,但是很快地就變得較為寬敞、較為清靜了。我很奇怪,不知道這個變化的由來。但是不久我就明白了。迎麵一個警察帶著笑容慢慢地走過來。他的背影消失以後,那些女人和貨車又開始聚攏來。有時候抬起頭,我還會看見上麵曬著的紅綠顏色的衣服。

還有一個原因我也應該提一下,就是臭。這幾條街的臭我找不到適當的話來形容。有些地方在店鋪門口擺著發臭的死魚,有些地方在角落裏堆著發酵的垃圾,似乎從來就沒有打掃幹淨。我每次走過,不是捏著鼻子,就是用手帕掩鼻,我害怕會把剛吃進肚裏的飯吐出來。

晚上我常常同那個新朋友在這些街道上散步,他帶笑地警告我:“當心!看別人把你的帽子搶了去!”我知道他的意思。我笑著回答:“不怕,”不過心裏總有點膽怯,雖然我很想看看帽子怎樣會被人搶走。

我們走過一條使我最擔心的街道。我看見一些有玻璃窗門的房子和一些掛著珠串門簾的房子。門口至少有一個婦人,大半很肥胖,自然也有瘦的,年紀都在三十以外;她們同樣地把臉塗得又紅又白,嘴唇染得鮮血一樣地紅;她們同樣地有著高高地凸起的胸部和媚人的眼睛。

“先生,來罷,”尖銳的、引誘的、帶笑的聲音從肥婦的口裏向我的臉上飛來。同時我看見她們在向我招手。

“怎麼樣?去嗎?”那個朋友嘲弄地低聲問我。

我看了那些肥婦一眼,不覺打了一個冷噤,害怕起來,便拉著朋友的膀子急急地往前麵走了,好像害怕她們從後麵追上來搶走我的帽子一樣。我走過那些掛著珠串門簾的房子,裏麵奏著奇怪的音樂,我仿佛看見三四個水手抱著肥婦在那裏喝酒。但是我也無心去細看了。

“你方才說過不怕,現在怎樣了?”我們走出這條街以後,那個朋友嘲笑地說。

我這個時候才放心了。

“看你這個樣子,我不禁想起我一個姓王的朋友的故事,”他說著就出聲大笑。

“什麼故事?”我略帶窘相地問他。

“王,你也許認識他。他的年紀比你大,可是身材比你還小,”朋友開始敘述故事,他一麵說,一麵在笑。但是我並沒有笑的心思。“他是研究文學的。他常常說歌德有過二十幾個愛人,他卻隻有五個,未免太少了。其實他所說的五個,是把給他打掃房間的下女、麵包店裏的姑娘、肉店裏的女店員都算在裏麵,這些女人跟他除了見麵時說一聲‘日安’外就不曾說過什麼話。他說他應該找到更多的愛人,他說應該到妓院裏去找。我們每次見麵,他總要對我宣傳他到妓院去談戀愛的主張,他甚至讚美賣淫製度。然而他也隻是說空話。我常常嘲笑他。有一天他得意地對我說,他要到妓院去了,我倒有點不相信,你猜他究竟去了沒有?”朋友說到這裏突然發出這句問話來。

“他當然沒有去,”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如果沒有去,那倒不奇怪了。他的確去了,而且是我陪他去的,”朋友得意地說。“他沒有進過法國妓院,他不知道那裏麵的情形。我們到了那裏。我聲明我隻是陪伴他來的,我就坐在下麵等他。於是六七個肥胖的裸體女人排成一行,站在我們麵前,讓王選擇。王勉強選了一個,在下麵付了錢,跟著她上樓。……不到十分鍾,王下樓來了,臉色很不好看。他拉著我急急地走了出去。我驚奇地笑問他:‘怎麼這樣快就走了?’他煩惱地答道:‘不要提了,我回去慢慢對你說。’他垂著頭,不再說一句話。”朋友說到這裏,便住了口。

“你看這個,”他從衣袋裏摸出一封信遞給我說。“這是王今天寄來的,他還提到那件事情。”

這時我們走人大街,進了一個咖啡店。我在那裏讀了王的信。

信裏有這樣的一段話:

……近來常常感到苦悶,覺得寂寞,精神仍然無處寄托,所以和幾個朋友在一起談話時總愛談到女人。大家都覺得缺少什麼東西。可是缺少的東西,卻也沒法填補。我們也隻得耐心忍受苦悶。壯誌已經消磨盡了。我也曾想把精神寄托在愛情上,但是又找不到一個愛我的女人。……我也不再有到妓院去的思想了。用金錢買愛,那是多麼可笑,多麼渺茫啊!你不記得兩年前我在馬賽幹的那件事嗎?我當時還有一種幻想。誰知看見了那裏的種種醜惡情形,我的幻想就馬上破滅了。我和那個肥婦上了樓,進了她的房間,看見她洗淨了身子。我沒有一點熱情,我隻覺得冷。她走到我的身邊。我開始厭惡她,或者還害怕她。她看見我這種笨拙的樣子,便做出虛偽的媚笑引動我,但是並沒有用。我的激情已經死了。結果她嘲笑地罵了我兩句,讓我走了。從那裏出來,心上帶走了無名的悲哀,我整整過了一個月的不快活的日子。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我在那裏不但不曾得著預期的滿足,反而得到了更大的空虛。那個肥婦的樣子我至今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