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微風吹拂著我的亂發,山腳下雪開始融化了。
化雪的日子是很冷的。但是好幾天不曾露臉的太陽在天空出現了。我披上大衣沐著陽光走下山去。
寂靜的山路上少有行人。雖然這裏隻是一個小小的山坡,離城市又近,但是平日上山的人並不多。住在山上的人似乎都少有親友。他們除了早晨下山去買點飲食雜物外,便不大跟山下的人往來。山居是非常清閑的。
我因為神經衰弱,受不了城市的喧囂,兩個月前便搬到山上來。在這裏生活很有秩序。一天除了按照規定的時間吃飯睡覺外,不做什麼事情。我喜歡一個人在山路上散步,但是有時候我也喜歡下山去找朋友談閑話。在這沒有一點波濤的安靜的山居中,我的身體漸漸地好起來了。
身體一好,精神也跟著好起來。心裏很高興。我覺得心裏充滿了愛:我愛太陽,愛雪,愛風,愛山,我愛著一切。
充滿了這種愛,我披上大衣踏著雪沐著陽光走下山去。
山路上積著雪,還沒有融化,不過有了好些黑的腳印。我愈往下走,看見腳印連起來,成了一堆一堆的泥淖。我愛聽皮鞋踏在雪上的聲音,總擇了雪積得最厚的地方走。沐著陽光,迎著微風,我覺得一個溫暖的春天向著我走來了。
我走了一半的路程,剛剛在一所別墅門前轉了彎,便看見一個中國女人迎麵走來。我一眼就認識她,站住叫了一聲“景芳”。我知道她是上山來找我的。
景芳正埋著頭走路,聽見我的聲音,抬起頭,答應一聲,急急跑過來。
她跑得氣咻咻的,臉上發紅。她一把抓住我苦惱地說:“我實在受不下去了。”
我看她這樣子,聽她這口氣,我不用問便知道她又跟她丈夫吵架了。我想我又得花費半天功夫去勸她。
“好,到我家裏去坐坐罷,”我微微皺著眉頭對她說。我陪她往上山的路走去。
她跟著我走。在路上她不開口了,我看見她依舊紅著臉,嘟起嘴在生氣,時時把皮鞋往雪上踢,仿佛肚裏有很多怨氣不曾吐出來。這一次他們一定吵得很厲害。我心裏想:他們夫婦像這樣生活下去是不行的。我也看得出來,他們吵架的次數愈多,兩個人中間的裂痕也就愈大了。
他們的吵架跟平常夫婦間的吵架是不同的。在他們中間從不曾發生過打罵的事情,最常有的是故意板起麵孔或者一個人生自己的氣給對方看,使對方受不住。有時候他們也針鋒相對地辯論幾句,但是其中的一個馬上就跑開了,使這場爭吵無法繼續下去。
這樣的事情我看得多了。每次,妻子和丈夫都先後到我這裏來訴苦。我照例跟他們談很久,等他們氣平了才送出去。但是我始終不知道他們為了什麼事情吵架。據我看來,他們好像是無緣無故地吵著玩。
說他們是一對愛吵架的夫婦罷,可是兩個人的脾氣都不壞,都是有教養而且性情溫和的人。就拿每次的吵架來說,起初每人對我說幾句訴苦的話,以後就漸漸地歸咎到自己,怪自己的脾氣不好,不能夠體諒對方。女的說這種話的時候常常眼裏含了淚,男的卻帶著一副陰鬱的麵容。有時他們吵了架以後在我這裏遇見了,丈夫便溫柔地伴著妻子回去。
他們吵架的次數漸漸地多起來,就如同做過的事情又來重做。表麵上總不外乎那一套把戲。但是它卻把我的腦子弄得糊塗了。我想在這簡單中一定隱藏著複雜。事情決非偶然發生,一定有特別的原因。我想把原因探究出來。
我曾研究過他們兩人的性情,但是我不能夠看得很清楚。女的似乎熱情些,男的似乎更冷靜。女的活潑些,男的卻比較嚴肅。不過這也隻是表麵的觀察。
我同這對夫婦的交情不算深,因為認識的時間還不久。但是因為同住在外國,又在鄉間,環境使我們成了親密的朋友。不過對於他們的過去生活我依舊不很清楚。我隻知道他是中等官僚的兒子,夫婦兩人都是大學生。他們是由自由戀愛而結合的,那是三年前的事情。可是到現在他們還沒有一個小孩。
據我看來在他們中間並沒有什麼障礙。他們應該過得很好。感情好。經濟情形好。兩個人都在讀書:男的研究教育,女的研究文學,這也不會引起什麼衝突。
我始終找不出他們夫婦吵架的真正原因。這一次也找不到一點線索。她的嘴老是閉著。嘴上憤怒的表情卻漸漸地淡起來。她走到我家時,她的怒氣已經平靜下去了。
“什麼事情?是不是又吵了架?”我讓她進了屋,脫下大衣,把她的和我自己的大衣都掛在衣架上,一麵不在意地問她道。
她點點頭,頹喪地在沙發上坐下來,用手摸她的頭發,呆呆地望著牆上的一幅畫。
“為著什麼事情?”我坐在她對麵,看見她不說話,便又追問了一句,我注視著她的臉,不讓她逃避。
“什麼事情?”她微微笑了,她顯然是拿微笑來掩飾心中的憂鬱。她看我一眼,又把眼睛抬上去,做夢般地看牆上的那幅畫。頭靠在沙發背上,兩手托著頭,自言自語地說下去:“老實說,沒有什麼事情。我自己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我想我們這樣住下去是不行的。……我們也許應該分開。”
“分開”,我聽到這兩個字心裏吃一驚。我暗中觀察她的態度。她是在正經地說話,帶著憂愁的神氣,卻沒有一點憤怒。我想她這句話決不是隨便說出來的。她至少把“分開”的事情先思索了一番。
“分開”的確是一個解決爭吵的辦法。但是到了提出“分開”的問題的地步,事情一定是很嚴重的了。我心裏發愁,老實說,我很不願意讓這一對年輕夫婦分開,雖然我也不願意看見他們常常吵架。
“分開?”我微微把眉頭一皺,連忙陪笑說,“不要扯得太遠了。夫婦間小小的爭吵也是很平常的事情,隻要大家讓步,就容易和平解決。我看你們應該是一對很合理想的夫婦。”
“我原也是這樣想,”她低聲歎了一口氣,惋惜地說了這句話。歇了片刻才接著說下去:“可是事實上不是這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之我們中間有一種障礙。”
“障礙?什麼障礙呢?”我驚訝地問道。我仿佛發見了一件新奇的東西。
“我也不知道,”她絕望地回答。“這是無形的,我也看不出來,但是我總覺得……”她閉了嘴慢慢地咬著嘴唇皮。我看出來那似乎是淺淡而實在是深切的苦惱像黑雲一般籠罩了她的美麗的臉龐。尤其是那一對眼睛,裏麵蕩漾著波濤,我觸到那眼光,我的心也開始沉下去了。
“茲生,你一定給我想個辦法。我沒有勇氣再跟他一起住下去了,”她求助般地對我說。
我陷在十分困難的境地中了。我這時候很同情她,很願意幫助她,但我又是她丈夫伯和的朋友,而且我實在看不出他們應該分開的理由。那麼我應該為她想個什麼樣的辦法呢?我又不是一個頭腦靈活的人。
“我問你究竟還愛不愛他?”我想了半天才想到這句話,我這時候隻希望他們兩個能夠和好起來。
“我愛他,”她略略停頓一下便肯定地回答道。我看她的臉,她臉上開始發亮了。我明白她的確說了真話。
這個回答頗使我高興。我以為問題不難解決了。我直截了當地說:“那麼你還說什麼分開的話?你既然愛他,那麼一切都不成問題了。”
“可是他--”她遲疑地說了這三個字。
“他,難道伯和不愛你!不,我想他不會!他又沒有別的女朋友,”我帶著確信地說。我看見話題愈逼愈近,很想趁這個機會給她解說明白,也許可以從此解決了他們夫婦的爭端。
“我不知道。他從前很愛我。現在他不像從前那樣了。有時熱,有時又冷淡。他常常無緣無故地做冷麵孔給我看。譬如今天早晨我興致很好地要他一起上山來看你,他不理我,卻無緣無故地跟我生氣。從前我隻要一開口,他就會照我的意思做。現在他常常半天不理我,隻顧讀他的書,或者一個人跑出去,很晚才回家來。他這種態度我受不了。……也許這要怪我脾氣不好,我不能夠體諒他。我也知道。可是……”她說話時聲音很平靜,這表示她的腦子很清楚,並不曾被感情完全蒙蔽。但是憂慮使她的聲音帶了一點點顫動,方才在她的臉上出現過一次的亮光已經滅了。她的眼睛裏包了一汪淚。我細看她的神情,的確她怨她自己甚於怨她的丈夫。
我的心越發軟下來了。我想伯和不應該這樣地折磨她。他為了什麼緣故一定要使她如此受苦呢?說他不愛她罷,但是從一些小的動作上看來,他依舊十分關心她,愛護她。說他別有所愛罷,但是他並沒有親密的女朋友。他們的生活並沒有什麼變動。那麼是什麼東西站在他們的中間,阻止他愛她呢?她所說的無形的障礙究竟是什麼呢?我很想知道這個,然而我卻不能夠知道。至少從她這裏我是無法知道的。我隻得拿普通的道理來勸她:“景芳,不要把事情看得太認真。我想你一定對伯和有誤會。伯和決不是那樣的人。而且夫婦間吵架,不過是爭一時的閑氣。我擔保過一會兒你們就會和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