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注釋1”(2 / 3)

“玲子,我走了,明天晚上再來看你,”男人下了決心似地說,就轉過身朝外麵大步走去。

“明天晚上你不要來,”玲子還跑下石階揮手囑咐道。但是他好像沒有聽見似的連頭也不回就走出去了。

少女還在門前牆邊站了一會兒。她倚著牆仰起頭看天空。清冷的月光沒遮攔地照在她的臉上,風把她的飄蓬的濃發吹得微微飄舞。她的並不美麗的圓臉這時突然顯得十分明亮了。那一對不大不小的眼睛裏充滿著月光。我靜靜地注目看,我不能夠看見她的黑眼珠。原來眼眶裏包了汪汪的淚水。

並沒有汽車開進巷子裏來,喇叭聲早消失在遠方了。少女方才的推測顯然是錯誤的。這個清靜的巷子比在任何時候都更靜。地上是銀白色的。紅色的門,淺黃色的牆,配上她那身白底藍條子布的衫褲。在玻璃窗旁邊還有一株牽牛藤在晚風裏微微舞動它的柔軟的腰肢。這是一幅靜的、美麗的、幻想的圖畫。我不覺癡癡地望著它。我忘了我的房間。我覺得我是在另外一個世界裏麵了。

少女忽然猛省似地歎了一口氣,便走上石階,推開門進去了。深紅色的木門關住了裏麵的一切。牆壁上的牽牛藤依舊臨風舞動,而且時時發出輕微的歎息。

空氣愈來愈靜,而且愈涼了。房間裏漸漸地生了寒氣,我的背上忽然冷起來。遠遠地響起了火車頭的叫聲。接著就是那喘氣似的車輪的響動。我知道我這一天坐了夠多的時候了,便站起來闔上書,伸了一個懶腰。就在這個時候一輛汽車駛進水門汀的巷子裏來。車子在牽牛藤旁邊停住。汽車夫下來打開車門,一個豔裝的中年婦人,和兩個中年男人從車上出來。三個人都穿西裝,我認得他們的麵貌。汽車往外麵開走了。

“玲子!玲子!”那個圓臉無須的胖子大聲叫道。他伸出手在門上捶了幾下。這個人就是玲子的父親。玲子在房裏答應著,開了門。她的父親恭敬地彎著腰讓東家夫婦走進裏麵,然後跟著進去。門又緊緊地關上了。他們在房裏大聲談話,說的全是異邦的語言“注釋6”。我不明白他們在講些什麼。

敏,我告訴你,玲子和她的父親,還有小學教員,還有東家夫婦,這些人我都熟悉。我並不曾跟他們談過一句話。但是我這兩扇窗戶告訴了我種種的事情。倘使我的小小的房間就是我的世界,那麼除了我的兩三個朋友外,他們便是我的世界中的主要人物了。他們每天在我的眼前經過,給我的靜靜的世界添了一些點綴。所以他們的言語和行動會深深地印在我這個漸漸變遲鈍了的腦子裏。

小學教員第一次到這裏來是在一個黃昏。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的職業。玲子的父親一早就出去了。東家是下午回家以後又帶著太太一道坐汽車出去的。玲子站在門前。這一家就隻有她一個人。東家夫婦似乎沒有小孩,也沒有別的親人。他們去了不多久,玲子正在窗下伸手到牽牛藤上去摘那剛剛開放的紫色花朵。一個人影輕輕地飄到她的身邊。接著是一個欣喜的喚聲:“玲子!”

我看見那個天真的少女掉過頭,滿臉喜色地接連說:“你--你!”

“你看,我果然來了。我答應你,我決不失信,”男人得意地說。

玲子不說什麼話。她把身子倚在牽牛藤上,夢幻似地打量他。

“玲子,你老看我做什麼?你難道還認不得我?”男人微笑地說。

玲子的圓圓臉上露出天真的微笑。她說:“我看你氣色好多了。”

“近來我自己也覺得好多了,”男子笑答道。他把聲音壓低了問:“你爹跟你東家一道出去的嗎?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我爹先出去。他們今天最早也要十一二點鍾才回來。你多坐坐,不會碰見他們,”玲子低聲回答。

“玲子,我說,我--我看你還是早點打定主意,在此地做事情終歸不是好事,”男人說話的聲音更低了些。但是我那注意傾聽的耳朵還能夠抓住話的大意。“你那個東家不是正當的商人。你爹簡直是個……”我想他接著一定會說出“漢奸”一類的字眼,但是他突然換了另外的幾個字:“他簡直忘了本了。”

“你當心點,不要瞎說,會給人聽見的,”玲子變了臉色驚懼地阻止道。她又皺起眉頭憂鬱地說:“我爹決不肯放我走的,我有什麼辦法?我也明白在此地做事情不好。東家不是個好東家。他們那種古怪脾氣也叫人夠受。可是我爹說過他將來還要帶我到東家那邊去。我真有點害怕……”

男人著急起來,他忽然揚起聲音說:“那麼你還癡心跟著你爹做什麼?我害怕他將來真會帶你到那邊去,他會入那邊的籍做那邊的人。難道你肯跟著他去當--?”他似乎要說出先前突然咽住了的那兩個字,可是一陣皮鞋的聲音打岔了他。三個混血種的青年男女帶笑地說著英國話走過來。

“我們進去坐坐,”少女看見人來,吃了一驚,就輕輕地拉了一下男人的衣袖,兩人走上石階推開門進去了。深紅色的木門關住了他們的影子。

我依舊坐在窗前。寫字台上的書和別的東西漸漸地隱入陰暗裏去了。我並不想看見燈光。我讓電燈泡板著它的冷麵孔。我把身子俯在窗台上,靜靜地望著下麵清靜的巷子。空氣似乎凝固不動,讓黃昏慢慢地化人了夜。燈光從那個房間的玻璃窗裏射出來。我聽不見講話聲。但是突然從鄰近的房間裏響起了西方女性的歌聲,有人在開無線電收音機了。

過了好些時候,紅色的木門開了,一個影子閃出來,就是那個男人。被稱為“玲子”的少女也在門檻上出現了。男人急急地往外麵走去。玲子卻倚著門框默默地望著他的背影。

那個男人以後還來過兩次。有一次是在早晨。玲子的父親和男東家剛出門不久,女東家似乎還在睡覺。男人匆忙地在隔壁門前跟玲子耳語片刻,便走了。

另一次還是在傍晚,那個男人來了以後,他們兩個在門前談了半個多鍾頭。從這次的談話我才知道男人在小學校裏教書,他患著肺病,而且在這個都市裏沒有一個親人;我也知道一點玲子的父親和東家的關係。

以後許多天都沒有看見那個男人的影子。玲子有時候也出去。我見過兩次她急急地從外麵走回來,都是在傍晚。其實也許不止這兩次。我的眼睛有時候也會看漏的。

這個人家還有一個娘姨。不過每天晚飯後我就看見她回家去。有時她白天也似乎不在這裏。究竟她是在怎樣的條件下被雇用的,我的眼睛和耳朵卻不能夠幫忙我探聽了。

男東家永遠板著麵孔,在鼻子下麵留著一撮黑胡子,短胖的身子上穿著整齊的西裝。女東家永遠是濃裝豔服,連頸項上也抹了那麼厚的白粉。那個圓臉無須的玲子的父親永遠帶著諂諛的微笑。

有一次在晚上玲子的父親一個人先回來了。這一對父女起初平靜地在樓上房間裏談話。後來我就聽見了玲子的哭聲和她父親的罵聲。我聽不出來他們為了什麼事情在爭吵。他們好像在講那個小學教員的事,又似乎在講別的事。我仿佛聽見他厲聲說,不許她再到什麼地方去。

這哭聲和罵聲並沒有繼續多久,後來父親和女兒似乎又和解了。樓上露台前兩扇玻璃門緊緊閉著。玻璃上蓋著花布窗帷。此外我的眼睛就看不見什麼了。

但是第二天夜裏八點鍾光景,玲子一個人悄悄地跑出去了。大約過了一個鍾頭,我才看見她站在石階上摸出鑰匙開門。水似的月光軟軟地衝洗著她那苗條的身子。

再過一天那個小學教員來了,就是我在前麵提到的他敲著玻璃窗低聲喚“玲子”的那一次。

敏,你看,我現在變得多了。這些事情在從前我決不會注意。但是現在我卻這麼貪婪地想知道它們。而且我可以靜靜地在窗前站或者坐幾個鍾頭,忘掉了自己,而活在別人的瑣碎的悲歡裏麵。你看,我真的學會忍耐了。我居然冷靜地伏在案頭寫了這麼長的信,告訴你這些瑣碎的事情。我為什麼要拿這些來耽誤你的繁忙的工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