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娃娃本來是給你的弟媳婦的,因為怕她不會好好待他,所以送給你。”
這是母親在她的夢裏聽見的“送子娘娘”說的話。每當晴明的午後,母親在她那間朝南的屋子裏做針線的時候,她常常對我們弟兄姊妹(或者還有老媽子在場)敘述她這個奇怪的夢。
“第二天就把你生下來了。”
母親抬起她的圓圓臉,用愛憐橫溢的眼光看我,我那時站在她的身邊。
“想不到卻是一個這樣淘氣娃娃!”
母親微微一笑,我們也都笑了。
母親很愛我。雖然她有時候笑著說我是淘氣的孩子,可是她從來沒有罵過我。她讓我在溫柔、和平的氣氛中度過了我的幼年時代。
一張溫和的圓圓臉,被刨花水抿得光光的頭發,常常帶笑的嘴。淡青色湖縐滾寬邊的大袖短襖,沒有領子。
我每次回溯到我的最遠的過去,我的腦子裏就浮現了母親的麵顏。
我的最初的回憶是跟母親分不開的。我尤其不能忘記的是母親的溫柔的聲音。
我四五歲的光景,跟著母親從成都到了川北的廣元縣,父親在那裏做縣官。
衙門,很大一個地方,進去是一大塊空地,兩旁是監牢,大堂,二堂,三堂,四堂,還有草地,還有稀疏的桑林,算起來大概有六七進。
我們住在三堂裏。
最初我同母親睡,睡在母親那張架子床上。熱天床架上掛著羅紋帳子或者麻布帳子,冷天掛著白布帳子。帳子外麵有微光,這是從方桌上那盞清油燈的燈草上發出來的。
清油燈,長的頸項,圓的燈盤,黯淡的燈光,有時候燈草上結了黑的燈花,必剝必剝地燃著。
我睡在被窩裏,常常想著“母親”這兩個字的意義。
白天,我們在書房裏讀書,地點是在二堂旁邊。窗外有一個小小的花園。
先生是一個溫和的中年人,麵貌非常和善。他有時繪地圖。他還會畫鉛筆畫。他有彩色鉛筆,這是我們最羨慕的。
學生是我的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和我。
一個老書僮服侍我們。這個人名叫賈福,六十歲的年紀,頭發已經白了。
在書房裏我早晨認幾十個字,下午讀幾頁書,每天很早就放學出來。三哥的功課比我的稍微多一點,他比我隻大一歲多。
賈福把我們送到母親的房裏。母親給我們吃一點糖果。我們在母親的房裏玩了一會兒。
“香兒,”三哥開始叫起來。
我也叫著這個丫頭的名字。
一個十二三歲的瓜子臉的少女跑了進來,露著一臉的笑容。
“陪我們到四堂後麵去耍!”
她高興地微笑了。
“香兒,你小心照應他們!”母親這樣吩咐。
“是。”她應了一聲,就帶著我們出去了。
我們穿過後房門出去。
我們走下石階,就往草地上跑。
草地的兩邊種了幾排桑樹,中間露出一條寬的過道。
桑葉肥大,綠陰陰的一大片。
兩三隻花雞在過道中間跑。
“我們快來拾桑果!”
香兒帶笑地牽著我的手往桑樹下麵跑。
桑葚的甜香馬上撲進了我的鼻子。
“好香呀!”
滿地都是桑葚,深紫色的果子,有許多碎了,是跌碎了的,是被雞的腳爪踏壞了的,是被雞的嘴殼啄破了的。
到處是鮮豔的深紫色的汁水。
我們兜起衣襟,躬著腰去拾桑葚。
“真可惜!”香兒一麵說,就揀了幾顆完好的桑葚往口裏送。
我們也吃了幾顆。
我看見香兒的嘴唇染得紅紅的,她還在吃。
三哥的嘴唇也是紅紅的,我的兩手也是。
“看你們的嘴!”
香兒撲嗤笑起來。她摸出手帕給我們揩了嘴。
“手也是。”
她又給我們揩了手。
“你自己看不見你的嘴?”三哥望著她的嘴笑。
在後麵四堂裏雞叫了。
“我們快去找雞蛋!”
香兒連忙揩了她的嘴,就牽起我的手往裏麵跑。
我們把滿兜的桑葚都倒在地上了。
我們跑過一個大的於草堆。
草地上一隻麻花雞伸長了頸項得意地在那裏一麵走,一麵叫。
我們追過去。
這隻雞驚叫地撲著翅膀跳開了。別的雞也往四麵跑。
“我們看哪一個先找到雞蛋?”
香兒這樣提議。結果總是她找到了那個雞蛋。
有時候我也找到的,因為我知道平時雞愛在什麼地方下蛋。
香兒雖然比我聰明,可是對於雞的事情我知道的就不比她少。
雞是我的伴侶。不,它們是我的軍隊。
雞的兵營就在三堂後麵。
草地上兩邊都有石階,階上有房屋,階下就種桑樹。
左邊的一排平房,大半是平日放舊家具等等的地方。最末的一個空敞房間就做了雞房,裏麵放了好幾隻雞籠。
雞的數目是二十幾隻,我給它們都起了名字。
大花雞,這是最肥的一隻,鬆綠色的羽毛上加了不少的白點。
鳳頭雞,這隻雞有著灰色的羽毛,黑的斑點,頭上多一撮毛。
麻花雞,是一隻有黑黃色小斑點的雞。
小鳳頭雞比鳳頭雞身子要小一點。除了頭上多一撮毛外,它跟普通的母雞就沒有分別。
烏骨雞,它連腳、連嘴殼,都是烏黑的。
還有黑雞、白雞、小花雞,……各種各類的名稱。
每天早晨起床以後,洗了臉,我就叫香兒陪我到三堂後麵去。
香兒把雞房的門打開了。
我們揭起了每一隻雞籠。我把一隻一隻的雞依著次序點了名。
“去罷,好好地去耍!”
我們撒了幾把米在地上,讓它們圍著啄吃。
我便走了,進書房去了。
下午我很早就放學出來,三哥有時候比較遲一點放學。
我一個人偷偷地跑到四堂後麵去。
我睡在高高的幹草堆上。幹草是溫暖的,我覺得自己好像睡在床上。
溫和的陽光愛撫著我的臉,就像母親的手在撫摩。
我半睜開眼睛,望著雞群在下麵草地上嬉戲。
“大花雞,不要叫!再叫給別人聽見了,會把雞蛋給你拿走的。”
那隻大花雞得意地在草地上踱著,高聲叫起來。我叫它不要嚷,沒有用。
我隻得從草堆上爬下來,去拾了雞蛋揣在懷裏。大花雞愛在草堆裏生蛋,所以我很容易地就找著了。
雞蛋還是熱烘烘的,上麵粘了一點雞毛,是一個很可愛的大的雞蛋。
或者小鳳頭雞被麻花雞在翅膀上啄了一下就跑開了。我便吩咐它:“不要跑呀!喂,小鳳頭雞,你怕麻花雞做什麼?”
有時候我同三哥在一起,我們就想出種種方法來指揮雞群遊戲。
我們永遠不會覺得寂寞。
傍晚吃過午飯後(我們就叫這做午飯),我等到天快要黑了就同三哥一起,叫香兒陪著,去把雞一一地趕進了雞房,把它們全照應進了雞籠。
我又點一次名,看見不曾少掉一隻雞,這才放了心。
有一天傍晚點名的時候,我忽然發覺少了一隻雞。
我著急起來,要往四堂後麵去找。
“太太今天吩咐何師傅捉去殺了。”香兒望著我笑。
“殺了?”
“你今天下午沒有吃過雞肉嗎?”
不錯,我吃過!那碗紅燒雞,味道很不錯。
我沒有話說了。心裏卻有些不舒服。
過了三四天,那隻黑雞又不見了。
點名的時候,我望著香兒的笑臉,氣得流出眼淚來。
“都是你的錯!你壞得很!他們捉雞去殺,你曉得,你做什麼不跟我說?”
我捏起小拳頭要打香兒。
“你不要打我,我下次跟你說就是了。”香兒笑著向我告饒。
然而那隻可愛的黑雞的影子我再也看不見了。
又過了好幾天,我已經忘掉了黑雞的事情。
一個早上,我從書房裏放學出來。
我走過石欄杆圍著的長廊,在拐門裏遇見了香兒。
“四少爺,我正在等你!”
“什麼事情?”
我看見她著急的神氣,知道有什麼大事情發生了。
“太太又喊何師傅殺雞了。”
她拉著我的手往裏麵走。
“哪一隻雞?快說。”我睜著一對小眼睛看她。
“就是那隻大花雞。”
大花雞,那隻最肥的,鬆綠色的羽毛上長著不少白色斑點。我最愛它!
我馬上掙脫香兒的手,拚命往裏麵跑。
我一口氣跑進了母親的房裏。
我滿頭是汗,我還在喘氣。
母親坐在床頭椅子上。我把上半身壓著她的膝頭。
“媽媽,不要殺我的雞!那隻大花雞是我的!我不準人家殺它!”
我拉著母親的手哀求。
“我說是什麼大事情!你這樣著急地跑進來,原來是為著一隻雞。”
母親溫和地笑起來,摸出手帕給我揩了額上的汗。
“殺一隻雞,值得這樣著急嗎?今天下午做了菜,大家都有吃的。”
“我不吃,媽,我要那隻大花雞,我不準人殺它。那隻大花雞,我最愛的……”
我急得哭了出來。
母親笑了。她用溫和的眼光看我。
“癡兒,這也值得你哭?好,你喊香兒陪你到廚房裏去,喊何廚子把雞放了,由你另外揀一隻雞給他。”
“那些雞我都喜歡。隨便哪隻雞,我都不準人家殺!”我依舊拉著母親的手說。
“那不行,你爹吩咐殺的。你快去,晚了,恐怕那隻雞已經給何廚子殺了。”
提起那隻大花雞,我忘掉了一切。我馬上拉起香兒的手跑出了母親的房間。
我們氣咻咻地跑進了廚房。
何廚子正把手裏拿著的大花雞往地上一擲。
“完了,殺死了。”香兒歎口氣,就呆呆地站住了。
大花雞在地上撲翅膀,鬆綠色的羽毛上染了幾團血。
我跑到它的麵前,叫了一聲“大花雞”!
它閉著眼睛,垂著頭,在那裏亂撲。身子在肮髒的土地上擦來擦去。頸項上現出一個大的傷口,那裏麵還滴出血來。
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死的掙紮!
我不敢伸手去挨它。
“四少爺,你哭你的大花雞呀!”這是何廚子的帶笑的聲音。
他這個凶手!他親手殺死了我的大花雞。
我氣得全身發抖。我的眼睛也模糊了。
我回頭拔步就跑,我不顧香兒在後麵喚我。
我跑進母親的房裏,就把頭放在她的懷中放聲大哭:“媽媽,把我的大花雞還給我!……”
母親溫柔地安慰我,她稱我做癡兒。
為了這件事,我被人嘲笑了好些時候。
這天午飯的時候,桌子上果然添了兩樣雞肉做的菜。
我望著那兩個菜碗,就想起了大花雞平日得意地叫著的姿態。
我始終不曾在菜碗裏下過一次筷子。
晚上楊嫂安慰我說,雞被殺了,就可以投生去做人。
她又告訴我,那隻雞一定可以投生去做人,因為殺雞的時候,袁嫂在廚房裏念過了“往生咒”。
我並不相信這個老媽子的話,因為離現實太遠了,我看不見。
“為什麼做了雞,就該被人殺死做菜吃?”
我這樣問母親,得不著回答。
我這樣問先生,也得不著回答。
問別的人,也得不著回答。
別人認為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卻始終不懂。
對於別人,雞不過是一隻家禽。對於我,它卻是我的伴侶,我的軍隊。
我的一個最好的兵就這樣地消失了。
從此我對於雞的事情,對於這種為了給人類做食物而活著的雞的事情,就失掉了興趣。
不過我還在照料那些剩餘的雞,讓它們先後做了菜碗裏的犧牲品,連鳳頭雞也在內。
老媽子裏麵,有一個楊嫂負責照應我和三哥。
高身材,長臉,大眼睛,小腳。三十歲光景。
我們很喜歡她。
她記得許多神仙和妖精的故事。晚上我和三哥常常找機會躲在她的房裏,逼著她給我們講故事。
香兒也在場,她也喜歡聽故事。
楊嫂很有口才。她的故事比什麼都好聽。
我們聽完了故事,就由她把我們送回到母親房裏去。
壩子裏一片黑暗。草地上常常有聲音。
我們幾個人的腳步聲在石階上很響。
楊嫂手裏捏著油紙撚子,火光在晃動。
我們回到母親房裏,玩一會兒,楊嫂就服侍我在母親的床上睡了。
三哥跟著大哥去睡。
楊嫂喜歡喝酒,她年年都要泡桑葚酒。
桑葚熟透了的時候,草地上布滿了紫色的果實。
我和三哥,還有香兒,我們常常去拾桑葚。
熟透了的桑葚,那甜香真正叫人的喉嚨癢。
我們一麵拾,一麵吃,每次拾了滿衣兜的桑葚。
“這樣多,這樣好!”
我們每次把一堆一堆的深紫色的桑葚指給她看,她總要做出驚喜的樣子說。
她揀幾顆放在鼻子上聞,然後就放進了嘴裏。
我們四個人圍著桌子吃桑葚。
我們的手上都染了桑葚汁,染得紅紅的,嘴也是。
“夠了,不準再吃了。”
她撩起衣襟揩了嘴唇,便打開立櫃門,拿出一個酒瓶來。
她把桑葚塞進一個瓶裏,一個瓶子容不下,她又去取了第二個,第三個。
每個瓶裏盛著大半瓶白色的酒。
多少恨
昨夜夢魂中
還似舊時遊上苑
車如流水馬如龍
花月正春風
--南唐李後主:《憶江南懷舊》
從母親那裏我學著讀那叫做“詞”的東西。
母親剪了些白紙訂成好幾本小冊子。
我的兩個姐姐各有一本。後來我和三哥每個人也有了這樣的一本小冊子。
母親差不多每天要在小冊子上麵寫下一首詞,是依著順序從《白香詞譜》裏抄來的。
是母親親手寫的娟秀的小字。
晚上,在方桌前麵,清油燈的燈光下,我和三哥靠了母親站著。
母親用溫柔的聲音給我們讀著小冊子上麵寫的字。
這是我們幼年時代的唯一的音樂。
我們跟著母親讀出每一個字,直到我們可以把一些字連接起來讀成一句為止。
於是母親給我們拿出來那根牛骨做的印圈點的東西和一盒印泥。
我們弟兄兩個就跪在方凳子上麵,專心地給讀過的那首詞加上了圈點。
第二個晚上我們又在母親的麵前溫習那首詞,一直到我們能夠把它背誦出來。
但是不到幾個月母親就生了一個妹妹。
我們的小冊子裏有兩個多月不曾添上新的詞。
而且從那時候起我就和三哥同睡在一張床上,在另一個房間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