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下了幾天的雨。傍晚,天空中出現了淡淡的紅霞,連柔毛一樣的雨絲也終於絕跡了。我滿心希望見到明天早晨的太陽,還和朋友約好明天上午到虎跑去喝茶。晚上我打開關了幾天的玻璃窗門,坐在寫字桌前看書。忽然有什麼小東西涼涼地貼在我的左手背上。我吃驚地抬頭一看,原來手背上和墊在桌麵的玻璃板上密密麻麻聚了不少的小雨點。
雨越下越大,不到一個鍾點,窗前廊上居然有了荷荷的流水聲。這麼一來,我連書也看不進去了。窗門關上後,屋子裏又很悶熱。我便拉開寫字桌的抽屜取折扇。扇子取出來了,可是我並沒有用它。我在翻看同時拿出來的一疊照片。
照片全是今年四月在日本樂鎌倉拍的,每一張上麵都有我,不用說也有別人。我翻看它們,隻是為了消除我心裏的煩躁:我受不了好像永遠下不完的雨。這些照片使我想起了兩個月前在鎌倉過的那些日子,它們還給我保留著春天的明媚的陽光;隻有一張是在雨天裏拍的,陌生人在這有花有樹的照片上看不到柔毛一樣的雨絲,可是我明明記得當時的情景。
和光旅館客廳外麵的廊子在我的眼裏顯得格外親切。廊下綠草如茵的庭院裏有過我不少的腳跡。我多麼喜歡我們在鎌倉度過的四個清晨。我趿著木屐,踏著草葉上的露珠,走下彎曲的石級路,一直走到那所小小的茶屋,有時在一棵發香的矮樹前停留一陣,或者坐在幹淨、清涼的大石上享受暖和的陽光。我們在這個風景如畫的庭院中接待過許多朋友;敞亮的飯廳裏常常充滿了歡樂的笑聲和融洽的談話;我們坐在客廳裏一張當中可以生火的小方桌的四周,和朋友們進行過多少次懇切的交談(在那些時候我們作了整個旅館的臨時主人)。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窗一柱、一桌一椅都是那種比酒更濃、比花更美的友情的見證。
我們在鎌倉也曾遇到雨天。雨時大時小,從早下到晚。可是雨並不妨礙友情。有多少人打著雨傘來訪問我們,我們也冒著雨走過不通汽車的泥濘小路,到朋友家作客。年輕的小說家有吉佐和子就是在這個雨天來訪問我們的。她在我們的小客廳裏整整坐了五個鍾頭,我隻參加了最後兩個小時的談話。照片大概是在午飯後回到客廳之前在廊上攝的。有吉佐和子姑娘靠著一根廊柱,前劉海下麵豐滿的橢圓臉上還帶著她常見的微笑。在東京我們不止一次、兩次見到她的笑容。可是坐在鎌倉和光旅館客廳裏小方桌旁邊沙發上,她卻微微埋著頭、嚴肅地談她自己的事情。美國人邀請她去“留學”,她住了一個時期,深深地懂得了種族歧視的意義,回到日本,馬上學習中文,下決心要到中國訪問,認識新中國。我見到報紙上的預告,她的一個長篇就要在日報上連載了(有人說不止一個)。據說她還在計劃寫一部關於原子彈受害者的長篇小說。我知道她寫過短篇,替廣島的受害者叫屈訴冤,在談話中便提到廣島的慘劇。我一句話喚起了她許多痛苦的回憶。她的頭一句答語就是:“去年在廣島還有一百幾十個原子病人死亡。”
去年!這是原子彈爆炸以後十五年了。在客廳裏賓主五人中,除了正在講話的客人外,隻有冰心大姐到過廣島。她在廣島看見一所極其漂亮的大建築物,說是美國人辦的原子病研究所,可是從未聽說哪一個病人在那裏得過一點點幫助。
“是啊,美國人在廣島修了許多漂亮房子,想掩蓋那個罪惡,可是廣島人不會忘記它。他們設立這種原子病研究所,不是來治病救人,隻是為了研究病人的痛苦,拿病人來作實驗,看原子彈的破壞力究竟有多大!”有吉佐和子姑娘依舊聲音平平地、細細地講下去,有時微微抬起頭,左手始終放在右手上麵,就像我現在在照片上看見的那樣。微笑早已消失了,但是她好像把痛苦和憤怒全埋在心裏,不讓自己露一點激動的表情。不管這些,她的話通過翻譯的口卻成為憤怒的控訴了。翻譯同誌早搬來一把椅子,放在小方桌的一個角上,他坐在那裏,常常提高聲音,揮動拿鉛筆的右手來表示他的感情。
“在廣島流傳著種種的故事。據說,飲茶可以治療原子病,又說喝酒能使原子病斷根,所以有些人家連大帶小拚命地飲茶喝酒。可是會有什麼結果呢?我的一個短篇就是這樣開頭的:有人到廣島去探親訪友,看見主人發狂似地拚命叫孩子喝酒飲茶,覺得奇怪,主人便講起原子病的情況來。”
聲音仍然是平平的、細細的。然而臉色有了改變了,兩道彎彎的細眉微微聚起,看得出一種極力忍住的憂鬱的表情。她默默地望著自己胸前疊在一起的兩隻手,等翻譯同誌閉上嘴攤開筆記本的時候,便把身子略略俯向前麵,又說下去:“我認識一位廣島姑娘,她生得非常漂亮。原子彈投下來的時候,她才七歲,今年二十三歲了。可是她不能不成天躺在床上。她站起來,走幾步路,就會摔倒。稍微用一用思想,也會馬上昏過去。她對我說,盡管她活得多麼痛苦,可是她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