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友人世彌“注釋1”(1 / 2)

我想不到我會來寫這樣的文章,記憶逼著我寫。記憶使我痛苦。甚至在這樣一個個人命運和民族命運緊密地聯係在一起的時代中,我還受著個人情感的熬煎。我不說我們民族的損失,固然世彌(即羅淑)是中國的一個優秀的女兒;我不說我們文壇的損失,固然世彌的作品顯示了她未來的光輝的成就;因為在侵略者鐵蹄的踐踏下,許多青年有為的生命,許多優秀卓絕的文學才能已經變成了白骨黑灰。為了一個民族的獨立和生存,這樣的犧牲並不算是昂貴的代價。許多人默默地死去,許多人默默地哀悼他們的死者,沒有誰出來發一聲不平的怨言。我也沒有權利把我個人的悲痛提出來加在這許多人的悲痛上麵,促他們多回顧“過去”,給他們多添一分苦惱。他們需要的是“遺忘”,要忘記過去的一切,要忘記災禍與悲痛,像堂吉訶德那樣地投身到神聖的抗戰中去。

然而我不能夠製止個人的悲痛,我無法補償個人的損失。這一個友人的死給我留下的空虛,到現在還不曾得到填補。記憶逼著我寫,悲痛逼著我寫,為了我自己,為了我的一些朋友,我要寫下這篇關於世彌的文章。

世彌是一個平凡的人,甚至在她的外貌上,人也看不出鋒芒。她寫過文章,但她的文筆並不華麗,那裏麵有的是一種真實、樸素的美。她不喜歡表顯自己,她寫文章也不願意讓朋友們知道。她把她的熱情隱藏在溫厚的外表下。許多人說她是一個賢妻良母型的女性,卻少有人知道她是社會革命的鬥士。在我們這些友人中間,有時因為意見的分歧會損害友情,個人的成見妨害到事業的發展i然而她把我們(至少是我們中間的一部分人)團結在一起。她的客廳仿佛成了我們的會所。但我們並不同時去找她,我們個別地去,常常懷著疑難和苦惱去求助於她。她像長姊似地給我們解決問題,使我們得到安慰和鼓舞。她的考慮十分周到,她的話語簡單而有力量,我們都相信她,敬愛她。

她有一種吸引力把許多朋友拉到她的身邊,而且使他們互相接近、了解。一個朝鮮朋友被日本人追緝得厲害的時候,他到上海來總是由她和她的丈夫款待,他就住在他們家裏,或者她替他轉信。那個朋友也是我的友人。艱苦的環境使他的頭發在幾個月內完全變成了白色,但是他的精神並沒有衰老。有一次我受了一個朋友的囑托從日本海軍陸戰隊布崗警戒下的虹口帶了一支手槍、一百顆子彈和一包抗日文件到她的家裏寄存。她毫不遲疑地收下了我提去的那口箱子,讓那些東西在她的家裏放了一年,到她離開上海時才讓另一個朋友拿去。這些事倘使她活著,她一定不讓我說出來,而我也不便寫。但是如今她和我已經成了兩個世界的人。我不曾當著她的麵說一句感激的話,我知道這會使她不高興。然而這時候思念刺痛我的心,我願意讓人知道我們從她那裏得過的恩惠。要是這觸犯了她,她也會原諒她的朋友,因為這是最後的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