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我的哥哥“注釋1”(1 / 3)

我第二次回到上海來,坐在你從前常常坐的沙發上,望著油漆剝落的牆壁和塵封的書架,我仿佛做了一場大夢。夢醒了。我疲倦。我閉上眼睛。我想休息。可是你來了,你站在我的麵前。我睜開眼睛,我覺得你坐在寫字台前,背向著我,埋著頭在寫什麼東西。我站起來,我想喚你,我要像從前那樣地和你談話。我先咳一聲嗽。你的影子沒有了。寫字台前空空的沒有人。屋子裏這時候除了我,也沒有別的人。我喚你,聽不見回應。我提高聲音再喚,那空虛的聲音使我自己也吃驚。我用不著再騙自己了。我看見你病,我看見你躺在死床上,我看見你的棺木入土。我還能夠在什麼地方找到你呢?

我痛苦地、無可如何地歎了一口氣。我又在沙發上坐下。我真應該休息了。我倦得很。我又閉上眼睛。可是我的腦子不肯靜下來。它動得厲害。二十三年前的情景在我的眼前出現了。

兩個年輕的孩子(不,那時候我們自以為是“飽經憂患”的大人了)懷著一腔熱情,從家裏出來,沒有計劃,沒有野心,甚至沒有一個指導我們的師友,我們有的隻是年輕人的勇敢和真誠。一條小木船載走了我們,把我們從住慣了的故鄉,送入茫茫人海中去。兩隻失群的小羊跑進廣大的牧野中了。現在大概沒有人記得我們當時那種可憐而可笑的樣子,可是近幾年來在重慶和桂林,每當寒風震搖木造的樓房時,我總會想起在南京北門橋一間空闊的屋子裏,我們用小皮箱做坐凳,借著一盞煤油燈的微光,埋頭在破方桌上讀書的情景。我們在那間空闊的屋子裏住了半年,後來又搬到前麵另一間狹小陰暗的屋子裏住了一年。在那些日子,我們沒有娛樂,沒有交際,除了同寓的三四個同鄉外,我們沒有朋友。早晨我們一塊兒去上學,下課後一塊兒從學校走回家。下雨的時候,我們兩個人撐著一把傘,雨點常常打濕了我們的藍布長衫。夏天的夜晚我們睡在沒有帳子的木板床上,無抵抗地接受蚊蟲的圍攻。我們常常做夢,夢是我們的寂寞生活中唯一的裝飾。此外就是家信。在故鄉的家裏還有我們的大哥。他愛我們,我們也愛他。他是我們和那個“家”中間的唯一的連鎖。他常常把我們的心拉回去又送出來。每個星期裏他至少有一封信來,我們至少也有一封信寄去。那些可祝福的信使我們的心不知奔跑了多少路程。我們並沒有把那一年半的時光白白浪費,我們的確給自己的腦子裏裝進了一些東西。於是安靜的日子完結了。在學校生活結束以後,我開始了飄泊的生活。那天你在浦口車站送我上火車,你溫和地微笑著,囑咐我“小心飲食,注意身體”。你的友愛溫暖了我的心,在我跑了好些地方,碰了若幹次壁,甚至在我靠著兩個小麵包和一壺白開水度日的時候,我想到你,我還覺得自己有著無比的勇氣。我不肯讓你知道我真實的生活情況,我不願使你為我的苦惱分心。固然你一直過著安定的生活,但你的日子也並不是快樂的,況且你的心很細,你顧念別人常常多於顧念自己。以後不論在東吳或者燕京“注釋2”,你都是過著一種苦學生的生活,有時你還不得不做家庭教師,領一筆微小的薪金來繳納學費。你從不羨慕別人的闊綽,也沒有為自己的貧苦發過一句牢騷。我的生活方式連累了你,我這個叛逆使你也失去了家人的信任。“家”漸漸地跟你離遠了,信函的往來也常常中斷。你心中的寂寞是可以想到的。你最後一年的求學生活應該是怎樣痛苦的掙紮啊。但是你終於帶著孤寂的微笑熬過去了。

畢業改變了你的環境,也給你帶來一線的希望,你可以“自食其力”了。你找到了職業:天津南開中學的英文教員,--雖然待遇不好,但是這與你的興趣相合。你借了債,做了兩套可以穿上進課堂見學生的西服。你還為自己訂下了一些未來的計劃。可是打擊來了。大哥突然服毒自殺,留下一個破碎的家。“家”需要我們。你毅然挑起這個擔子,你按月寄款回去。你有限的收入變得更“有限”了。那些未實行的計劃像空中樓閣似地一下子完全消失了。一塊大石頭壓到你那剛剛昂起的頭上,從此就沒有看見你再抬起它來。像一隻鳥折斷了翅膀,你永遠失去高飛的希望了。

你默默地忍受一切。或者更可以說,你放棄了一切。你在南開中學的宿舍裏住了十年。你過得不算太苦,但也並不舒適。看電影是你唯一的娛樂。天真的年輕學生是你的朋友,他們給你的單調生活增加了色彩,他們敬愛你,你也喜歡他們。可是沒有人知道你的內心。我到天津去看過你三次,最後一次卻隻住了一個夜晚。我看出你的疲倦、寂寞和衰老。我屢次想和你談你自己的事,可是我始終無法打開你的心。你關心我倒多過關心你自己。有時我逼著問你,你總是拿“這又有什麼辦法呢?”一句話來封我的嘴。講話時你常常帶著笑容,但你的微笑是寂寞的,疲倦的。不知是什麼東西消磨盡了你的勇氣和熱情,你不訴苦,但是你也不再掙紮。你默默地過著這平凡而和平的生活。可是你的臉頰卻漸漸地消瘦,身體也漸漸地壞下去。離開你時,我總擔心是否還能夠和你再見。第二次我來到你的身邊,你還是帶笑地說你過得很好。但是你真的過得“很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