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你的信都收到。我忙,生活亂,沒有能早給你寫回信,應該求你原諒。
這一年來我接到好些沒有見過麵的朋友的來信,我都沒有回答。我害怕寫信,我也不想講話。我知道我的對善惡是非的觀念跟別人的不同。我不會講別人愛聽的話。可是我又不能撇棄我的理性。因此我隻有封住自己的口,等著時間來給我做一個公正的裁判官。
這一年來我用沉默來養我自己,我沒有得胃病,倒是一件幸事。朋友們不明白這情形,他們也許不會原諒我。他們會憎厭我的傲慢,責備我的懶惰。可是我有什麼辦法為自己辯解呢?
你像一些年輕的朋友那樣,要我回答“怎樣寫作”的問題。這個問題可把我窘夠了。老實說一句:我答不出。我實在沒有想過它,從來沒有想過它。你以為一個從事寫作的人應該知道怎樣寫作,你自然有你的理由。現在一般書店裏堆滿了談寫作和教人怎樣寫作的書。每本書都有不少的讀者。可是我始終沒有讀過一本,雖然我知道有幾個年輕朋友熟讀了它們,仍然寫不好文章。
你說得對:現在不僅有不少的人愛讀“怎樣寫作”,還有更多的“著作家”喜歡教訓人“怎樣做人”。我稱那些人做“著作家”,我覺得自己臉紅。我翻過幾本這一類的書,我不解為什麼別人讓它們毫無顧忌地傳播。難道大家就不為這個民族的前途著想?對人講手段,講應付;處世要“教育”,要“秘訣”。--那麼我們還有什麼“將來”呢?大家都有了“秘訣”,大家都會“應付”。什麼“理想”,什麼“正義”,什麼“誠實”,什麼“犧牲”都會變成夢話了。
不錯,你最近一封信裏講起的那位賴詒恩神甫說過這樣的話:“人不會自動地為了公共利益而犧牲他們自己的幸福與願望。”你不要相信他。那隻是一句話罷了。他為了證明對於宗教的需要,為了證明提高道德標準的“比較重要”,他竟然把人當作一個富於自私心的動物,要是不用道德教條來束縛他,不用宗教來感化他,好像人們就會互相殘殺似的。
這位天主教的神甫關在教堂裏製造人性,可是事實上他卻不知道人性是什麼。然而要是他放下《聖經》,走出他的圈子,去觀察民眾生活,去觀察大自然,或者去飲一滴從那在森林中巢居的鳥群和在大自然懷抱裏造穴的哺乳動物的互愛社會中流出來的互助的清泉,他便知道,不但人,便是動物也是有道德的。法國福勒爾和於伯關於蟻類生活的研究,俄國謝威爾左夫關於鳥類生活的敘述,德國普列姆的巨著《動物的生活》,畢黑勒爾的《動物界的愛與愛的生活》等等(這類書太多,現在隻好隨便舉出幾本),都證明一般的動物,並不是生來就有自私心,它們並且能夠為群體的利益犧牲個體的願望。福勒爾描寫過螞蟻的胃內分食的生活:饑渴的螞蟻遇見它的吃飽的同類,要求分給它一點飲食,它的同類馬上張開大顎,吐出一滴透明的養液,讓它舐食。彼此滿足,大家相安。謝威爾左夫敘述過白尾鷲的“會食”。那天他隱在草原的坡下走近它們,看見它們圍著一匹死馬。老鷲先吃,吃完便退到近旁的岩上,擔任撩望工作,讓年輕的同伴安靜地吃飽,大家和睦,絕不爭奪。冠鳧被希臘人稱為“慈母”。鶴類與鄰動物也實行互愛。知更鳥哺養戴菊鳥的幼兒。像這類的例子實在太多。所以有人說自然界是人類的第一個道德教師。
原始人更有著很好的倫理與社會。甚至在冰河時代和第三紀末期中的原始人,他們也有著把自己的“我”跟社會的“我們”看作一樣的習俗。直到現在無論是蒙昧人--Savages(如蒲係滿人、霍坦脫人、亞柳人、埃斯基莫人等)或野蠻人--Barbarians(如博牙特人、卡巴爾人等)都把同胞的利益看得比個人的利益更重。李席頓司太因看見蒲係滿人怎樣犧牲自己援救落水的同胞。傳教師維尼亞閔諾夫收回他半年前忘記在亞柳人那裏的一包幹魚。博牙特人與卡巴爾人有著很好的共同生活的習慣。至於我們所謂的“文明人”,無論從人種學、人類學、生物學、或社會學方麵看來,我們絕不是貪婪而自私的動物,在道德上還不如野蠻人、蒙昧人,甚至飛禽走獸和昆蟲的!我可以舉出千萬件事實,我可以指出無數的組織(過去的和現在的)來證明人的確“常常自動地為了公共利益犧牲自己的幸福和願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