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裏要講的隻是我的筆名,不是我父親給我起的學名。我的學名或本名已經被筆名“打倒”和“取代”了,這是我當初完全沒有料到的。幾十年來有人問我“貴姓”,我總是回答“姓李”,而人們卻一直叫我“老巴”,“巴公”,“巴老”。
一九二八年八月,我在法國沙多一吉裏城拉封丹中學食堂樓上宿舍裏寫完小說《滅亡》,用五個練習本謄好全稿,準備寄給在上海的朋友,請他代為印刷。在包紮投郵之前,我忽然想起,不能在書上印出我的本名,讓人知道作者是誰。於是我在扉頁上寫了“巴金著”三個字。
這就是使用“巴金”這個筆名的開始。關於它我已經作過多次的解釋,說明我當時的想法。我看用不著在這裏多說了。其實多說也沒有用處,不相信的人還是不相信,今天還有些外國人喜歡拿我這個筆名做文章。
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形式主義者。我使用筆名,隻是為了把真名(也就是把真人)隱藏起來,我不會在名字上花費精力、表現自己。其實在這之前(一九二二年)我也用過一個筆名發表小詩和散文,不過那個筆名“注釋2”容易暴露自己,而且過去發表的東西我也並不喜歡。在沙多一吉裏養病的時候,我給美國舊金山華僑朋友出版的《平等》月刊寫過好些雜感和短文,其中一部分就署名“佩竿”,但《滅亡》發表以後我便不再用這個筆名了。
小說《滅亡》在上海《小說月報》一九二九年一月號上發表,連載了四期。但“巴金”這個名字第一次的出現卻是在一九二八年十月出版的《東方雜誌》十九號上麵。這要怪我暴露了自己。一九二八年我在沙多一吉裏過了暑假後,到巴黎住了一個時期。有一天朋友胡愈之兄給我看一篇托洛斯基寫的《托爾斯泰論》(法譯文刊在巴比塞主編的《世界》上麵)。為了紀念托爾斯泰的百歲誕辰,他要我翻譯這篇文章給《東方雜誌》發表。過幾天我譯好全文要給愈之送去,忽然想起那個新的筆名,不加考慮就寫在譯稿上麵。這樣《滅亡》刊出,愈之他們就知道作者是誰了。
《滅亡》連載後得到讀者的鼓勵,使我有機會陸續發表作品。我走上文學道路,是比較順利的。我並沒有到處碰壁的經驗,我交出去的稿子,隻有一部中篇被刊物編輯部退回,這部退稿經過我改寫後也找到了出版的地方。本來隻打算用一次兩次的筆名,卻被我接二連三地用了下去。編輯先生喜歡熟悉的名字,讀者也習慣常見的筆名。“巴金”收到各地讀者的來信,我用筆名結交了不少新的朋友。起初我還可以躲在自己的本名後麵過平凡人的日子。後來本名給筆名淘汰了,即使別人承認我姓李,我也不會得到安靜。我想不必計較吧,反正人活著,用什麼名字都行。一直到一九三三年年底小說《萌芽》被查禁,我的筆名在上海犯了忌諱,我才不得不改用新的筆名,先是“餘一”,以後又是“王文慧”和“黃樹輝”,還有“歐陽鏡蓉”。然而不多久國民黨上海市黨部的圖書雜誌審查會就“被迫”撤銷,“巴金”又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不過活動範圍也隻限於書刊,因此認識“巴金”的人並不太多,即使我在公共場所出現,也不會讓人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