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基:
一
這幾年我同你長途跋涉,回顧了我六七十年的創作道路,我說應該給自己做總結,路已經到了盡頭了。其實不是前麵無路可走,而是我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移動腳步。我浪費了那麼多的珍貴的東西,留下的隻是疲勞和歎息。我怎樣給自己下結論呢?一卷一卷的書就是用來判斷的物證吧。
擺在我麵前的這兩卷“佚文”(十八卷和十九卷)可以說是意外的收獲。我並不因為這收獲感到喜悅,是我丟失了它們,或者當初我有意扔掉它們。總之,我早已忘記了它們,現在它們一下子全給找了出來,要我一一介紹,並為它們作種種解釋,我有點為難。究竟要或者不要?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大批判、大揭發還未到來的時候,我經常戰戰兢兢,感覺到過去許多作品都是壓在自己身上的罪證。終於“文革”來臨,無限上綱,冤冤相報,每個人都為自己留下的任何東西付出代價,即使是扔在垃圾箱裏的幾十年前的佚文,我也無法不拾起它們,記入賬冊。既然把這些佚文保留起來,那麼就準備再接受一次更大的批判吧。
我有一個想法:把一次又一次對我的批判集中起來,大概不止這麼兩卷。為什麼不把它們同我的作品編在一起呢,它們從來不讓我的作品單獨存在,可能我的作品需要這樣的養料。我覺得這樣安排也很有意思。但我也知道你不會同意這個古怪的想法,而且我也得尊重著作權,不能隨意采用別人的文章。我打消了這個念頭。
二
請原諒,我不是在開玩笑,搞文字遊戲,我是在認真地思考。我寫這多卷的書,我編這多卷的書,無非為了爭取別人對我的理解。我要給自己做總結,回顧一生的道路,我為什麼在泥濘的巷子裏長途跋涉?我沒有雙翼,不能展翅高飛,必須順著一條道路向前或後退或拐彎。我不能忽天忽地。為了求得讀者的理解,我應當解釋清楚,讓人們看見我是怎樣走過來的。我無法掩蓋自己的腳印。我從“牛棚”回到家,還有勇氣重新拿筆。我用不著吞吞吐吐顧前顧後了,我寫自己想說的話。我得用自己的腦子思考怎樣寫出文章。
夢醒之後我寫過好幾篇“講真話”的文章,當時害怕誤會,還一再解釋:我並非在傳播真理,隻是講心裏話,我的日子已經不多,我不想騙人騙己,浪費時間。既然我的腦子還可以使用,為什麼不好好利用它?為什麼不講自己的話?我這一生寫過多少這樣的“佚文”,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總之不止這麼兩卷,內容複雜,有時甚至互相矛盾,而且最初在成都《半月》上發表的三篇短文都是東抄西湊寫成的。我自己害怕翻看舊賬,所以請你替我把住“關”。我曾幾次要求嚴格,你的確比較“嚴格”。我想,你能夠理解我,我就放心了。講真話,不是搞什麼陰謀,隻是希望得到理解。沒有料到有人聽說“講真話”。以為要挖別人祖墳,連忙打開他們的“聚寶瓶”,放出各種各樣的嘰嘰喳喳,明槍暗箭。一齊出動,想堵住真話的路,讓大家說假話過日子。可是中國人並不認為講假話是光彩的事情。講真話,和提倡講真話並不犯罪,我沒有被罵倒,仍然活下去,我的作品照樣存在,它們能活不能活,要看它們是真話還是假話。作品本身也有生命,它也在成長,也在發展。我們在作品中看到藝術家的良心。倘使沒有這種良心,作品就會枯死。
批判並不起作用。我還是要講真話。
三
三十年代我就常說自己不是文學家,又說是個門外漢,今天我仍然不是文學家,但根據六七十年的寫作經驗,我對文學也並非一無所知。幾十年來我就記住這樣的話:“講真話,掏出自己的心。”
這就是我的座右銘,希望讀者根據它來判斷我寫出的一切,當然也包括所有的佚文。
最後,我還要說:請根據這個座右銘來回顧我創作的道路吧。我希望讀者理解文學,也理解我。
芾甘 1992年9月2日-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