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全集》後記(之二)(1 / 1)

樹基:

你把我三年前寫好的《全集》的《後記》寄還給我,問我有沒有改動,要不要作什麼補充。

我的回答是:另寫一篇,不是改動,也不是補充,那麼就算《後記》之二吧。

我已經沒有誇誇其談的時間了,伸出手來,我準備一次緊握。我饒舌了六、七十年,不想再浪費讀者寶貴的時光。人走了,但是印在紙上的字抹煞不了。我要為自己寫的東西負責。不管我說真話還是講假話,不管我的思想變化或未變,它總是在動,我也總有一條思路,我寫文章絕非無話硬寫,那是編造謊言。

你了解我,我為什麼不止一次地告訴你編印《全集》就是對我自己的懲罰呢?我不能容忍編造的謊言,不管是“獨家采訪”,或是“人雲亦雲”。我為什麼堅持在十四卷末作為附錄插進與徐開壘同誌的對談呢?我想讓讀者明白一件事情:我不能離開人民,我準備“改造自己,從頭做起”。說是換一支筆寫新人新事,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新的路”。這樣才可以解釋我的思想、我的文筆的改變,我甚至承認自己投降。從此我轉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發表了新的文章。這些文章被稱為“歌德派”,回顧它們的產生,我並不後悔我寫了它們,即使我寫了自己不想說的話,即使我寫了自己所不理解的事情,我也希望對我的國家和人民,我的文章會起一點好作用,我的感情是真誠的。不少的知識分子都是這樣。經過一次接一次的運動,我跟讀者的距離越來越遠了。最有趣的是五八年春天,我在自己的院子裏草地上捧著銅盆敲了整整一個下午,我是在響應號召“除四害”打麻雀。我的集子裏還保留了不少這一類的豪言壯語,我寫它們,隻是為了完成別人給我的任務,當時我們是在互相鼓勵,今天卻說明我如何製造廢品。

說到廢品你不同意,你以為我謙虛。你不同意我那百分之五十的廢品的看法。但是重讀過去的文章,我絕不能寬恕自己。人們責問我為什麼把自己搞得這樣痛苦,正因為我無法使筆下的豪行壯舉成為現實。難道我存心撒謊,為了保護自己?!難道借口真話不是真理我可以信口開河?!我反複解說隻想用真話把我的心交給讀者。可是我究竟說了多少真話?我究竟讓多少人看到我的心?

一句話,這二十六本集子裏有多少真,又有多少假?我自己沒有回答。有人說:“那麼看看《隨想錄》吧。”

《隨想錄》是我最後的著作,是解釋自己、解剖自己的書,但這也隻是剛剛開始,本來還想寫《再思錄》,卻沒有辦法,“來日無多”了。我還需要講什麼呢?反反複複,嘮嘮叨叨,我把書一本一本地堆起來,也不見得就能說服讀者。

我又想起了老托爾斯泰,他寫了那麼多的書,他的《全集》有九十大冊,他還是得不到人們理解,為了說服讀者,他八十一歲帶著一個女兒離家出走。他決心改變自己的生活,卻沒有想到中途染病死在火車站上。“注釋1”這是俄羅斯大作家給我指出的一條路。改變自己的生活,消除言行的矛盾,這就是講真話。

現在我看清楚了這樣一條路,我要走下去,不回頭。

但是對我來說,這已經太遲了。我講話吃力,寫字困難;筆在我手裏重如千斤;無窮無盡的感情也隻好咽在肚裏。不需要千言萬語,讓我們緊緊地握一次手無言地告別吧。

最後一段話是對敬愛的讀者講的,對他們我隻要說:“我愛你們。”是的,我永遠忘不了他們。

巴金 一九九三年一月五日

“注釋1”據說托爾斯泰離家的信寫好鎖在抽屜裏二十五年,最後出走,隻能說是實現他的決心,可是他還沒有改變他的生活。